公主一行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羌国“都城”——那片被称作松毛岭的帐蓬城,是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时分。一个羌族军士双手奉上一个木盘,上面放牛肉、盐巴和水,这是羌人欢迎贵客的最高礼节。公主象征性地品了一下牛肉和水,并连连向来迎接她的众人颔首示意。在一片欢呼声中,夏帕多将公主迎进牙帐。夏帕罗等人向公主行大叩拜之礼:“羌部罪王叩拜大汉公主殿下!”
公主听了不由一笑:“快快平身,大王何罪之有?”外传羌王是位混世恶魔,但留给公主第一印象还不算太坏。他年过花甲,乱发披肩,胡须纷乱浓密,身材高大但已略显驼背,衣着也并不显华贵,倒是双耳上吊着两个大如盘碟的耳环,让人多少能看出他的王者身份。
夏帕罗将脸贴在地面上,仍不肯抬头:“逆侄数月前在京师阴谋行刺大汉皇帝陛下,后又接而连三地在汉界内滋生事端,均是小王粗疏管束所致,故我等有罪。另外,近年来小王贱体多病,未能如期东临京师朝谒见皇帝陛下,此也是小王的罪过。”
“我们已知其中缘由,所以,并无责怪大王之意。今来贵国,主要是拜访大王,传承友好。汉羌本为一家,今后遇事,彼此间多体谅些就是了,大王起来吧!”
夏帕罗这才抬头起身,谢过公主之后垂立于一侧。刚想叙话,这时,帐外又有兵卒高声叫报:“白马国王子浮里托、吐蕃河地将军拉措到!”
在迎宾官的引导下,白马王子和河地将军跨步进了牙帐。向公主及羌王施礼问候一番后坐在一旁,听侯公主发问。
“白马国王殿下可好?”公主问浮里托,并略略打量了一下这位声名远播的王子。他生得矮小精捍,其貌不扬但却似有教养。
“托公主的福,父王、母后都好!接公主殿下书信后,父王本来要亲自来羌国,可大雪没道,行动不便。所以,就改遣鄙人来了。”浮里托懂汉语,知汉礼,也很善于辞令。
“吐蕃地域辽阔,物种冗多,吏民生活得可好?”公主又问河地将军拉措。
“尚好!”拉措边擦着身上的雪水边说,一副不在意的样。这使端坐在一旁的公乘举心中暗恼。
“这次请二位到羌国,主要是想同大家见个面,结识一下。武都之事,得亏大家……”公主的话还未说完,拉措便接话茬说:“我可什么忙也没帮你们呀!公主出此言,让人颇为费解。”拉措挑衅地看了一眼被堵呛得满脸酡红的公主,慢不经心地喝着马奶。
“将军不出兵就是帮了我们。”公主见拉措顽世不恭的样子,颇有些不悦。但初次见面,不好发作。
拉措依然毫不含蓄地看着公主,很显然这位英俊的吐蕃将领十分欣赏公主的美貌和才干。公主被他看得不自然了,还没有哪一个男人敢如此放肆打量自己,不由把脸转向一旁。拉措见状,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便自我解嘲地笑笑说:“武都之事已传到雪域,百姓们也希望公主能到吐蕃去看看。”
“就是,公主也应到我们白马国去看看,百姓们也都想见见殿下。殿下的故事传到白马后,越传越神奇了,都说公主是九天玄女下凡人间……”
公主笑了:“我哪里是什么仙女,只不过是一个俗女子罢了!谢谢二位盛情,并烦二位向列位的父老乡亲们问好。这次去乌孙路遥过万,抽不出时间去看大家。若今后有机会,一定前去贵国。”
“公主殿下……”夏帕罗突然一脸哭相跪下说:“小王侄儿楞巴多在大汉多行不义,作恶累累。并且,他觊觎王位,图谋不轨。万般无奈,小王已将他诛杀,殿下可派人去验尸。”
公主听了一惊,她没想到夏帕罗会有此举。过去听到的传闻说夏帕罗、楞巴多沆瀣一气,危害大汉。如此看来并非如此,外界对夏帕罗有些误解。“不必了。既然国王殿下已将其处决,我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想顺便问一下,贵国可否俘获到这个人?”说罢,侍卫将一面丝娟绣像送给了夏帕罗。夏帕罗起身略略看了一下说:“小王从不问军中事务,不过听说楞巴多的确抓获过一个汉人,并断其左足。从楞巴多帐中得此银玺印绶,便可证实这一点。”
公主接过银玺,心里“格噔”了一下:看来推断没错,刘煦有难了!她连忙又急切地问:“此人现在何处?”
“据称那位将军被俘不久,即又逃脱,现在白羊国。他被白羊公主救去,一切安好。”
公主连连“噢”了两声,并轻声对轩丘枳说:“看来,我们还得去一趟白羊国了。”
“敢问那位将军为何人,让公主几经周折去寻他?”夏帕罗虚声问道。
“实不相瞒,他是大汉颖川侯刘煦。莫说他是诸侯,既便他是我手下一普通士卒,我也应当把他寻回。所以,大王,我们即刻赶赴白羊国,请殿下海涵!”
“去白羊国之路,山高路远,又遭遇大雪,行走很不方便。不如殿下住些日子再走。”夏帕罗看了看窗外,见大雪又在飞舞。
“多谢大王盛情。我意已决,明日即动身去白羊。你们与白羊国同属诸羌,加之两国毗邻,万望大王能派向导协助我们去白羊国。”对于公主来说,刘煦失踪之谜虽已解开,但眼下他已身伤致残,处境不能不令公主担扰。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兄妹呵!也许他正遭受白羊人虐待,正盼着早日把他解放出去……想到这儿,公主不由又落下了热泪。
见公主落泪,夏帕罗急忙应诺道:“公主不必难过,估计颖川侯不会有事的。白羊与我们同宗同祖,国王筅兰也是一位厚德之王。他若知颖川侯的身份后,决不会为难侯爷的……小王这就安排向导,明日一早就与公主同去!”
“多谢大王了!”公主拭了一下泪说:“武都平叛,已有数百军士丧生,再不能有什么闪失了,万望大王及诸位能理解我的心情。”
众人纷纷点头。拉措怔怔地看着公主,沉思了一下说:“若公主不嫌,末将愿陪同公主前往白羊国。”
“将军有军务在身,就不麻烦你了!”公主婉拒,点头示谢道:“我略备了些薄礼,本想亲自送给吐蕃河地王、白马王和羌王,看来只有羌王一人能得以见,其他二王只有靠两位将军转达我的问候和歉意了!”她转身对公乘举说:“遵大汉皇帝旨意,授三国赤金国玺。并赠三王黄金各百斤,并罗、纱、绵、绫、绢各百匹……”
众人听了一惊,纷纷推托:“我等对大汉无一箭之功,安能受此重赏厚赐。”
“大家不要推诿,这只是大汉皇帝陛下的一点心意。”公主说:“当今皇帝陛下是位广德宽仁博爱之帝王,一直视诸羌、吐蕃为至亲兄弟,大家就不要再谦让了!”
“是大汉皇帝陛下所赐,小王就更不能要了。”夏帕罗一脸窘态。他想到近两年来未去京师去朝贺问安,反倒让汉皇遣使赐物,他实在过意不去。
“列位不要推辞啦!既尊陛下,万不能辞,都收下吧。”公主再次郑重地说:“武都地交三国,应当成为我们互通友好的桥梁。我提议,夏帕罗殿下与两位将军及武都郡将军豆卢对天誓盟,永结友好,让四郡国人民永享太平。不知列位可否?”
“太好了,正和我等的意愿!”众人纷纷说。
天近黄昏时,众人互相谦让着来到祭台。台下人山人海,彩旗猎猎,鼓声震天,这种场面在羌国是少见的。夏帕罗、浮里托、拉措和豆卢四人面日而跪。羌国典礼官用悠扬唱腔念道:“大汉、吐蕃、诸羌都是太阳神的子孙,本为兄弟。今聚于此,对天起誓,永结友好,共享太平,互不侵犯,共御大敌。若有二心,必将被天诛地灭……”起誓罢,典礼官当即宰杀一头牦牛,将牛血滴入酒碗中,四人又捧碗痛饮。之后,四人又相互易剑相赠并热烈拥抱。祭台下欢声雷动,经久不息。
此刻,篝火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燃红了天空。汉军士兵们与羌族父老们欢快地跳起了羌族舞蹈。一群羌族少女把公主拉到了跳舞的人群中,公主推托不过,也和着拍子跟着跳了起来。
拉措很娴熟于舞蹈,边跳边对公主说:“吐蕃、诸羌舞蹈皆出于劳动场面。你看,这几个动作分别来自背水、洗衣、采撷、打碾,一旦你领会了,学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公主也很兴奋,跳得脸色涨红:“我们的舞蹈也如你们,多来自生活劳动场面。我的家乡江都早就有采荷舞、浣衣舞、采桑舞等等。看来,无论是大汉、吐蕃和诸羌,人民都是热爱劳动的。”
拉措笑了一下,牙齿特别白。公主发现这位吐蕃将军并不是那种令人特别讨厌的人。
跳了一阵后,大家又开始围篝火品尝羌国的名吃——烤全牛。这是他们款待国王级人物才有的规格,用这种礼节款待公主,可见夏帕罗对公主的敬重。厨师割了些牛脊肉捧在公主面前,让公主品尝。公主欣然提箸:“果然名不虚传,味道极好!”众人见了纷纷击掌欢笑。
夏帕罗侥有兴趣地介绍说:“烤全牛较汉餐精细做法虽显粗陋,但也有相当的讲究。首先得择好牛,一般为两岁公牛,且体格肥壮;二是用好料,别看只有酥油、孜然和盐巴,关键在于用量;三是燃薪,要用尚好的梨棠木作燃。当然,牛腹中需置一羊,羊肚中需装入一只鸡,鸡中再置一卵,然后逐一缝合,进行翻烤。公主殿下,请您再尝这个,最好的肉是脊肉,不腻不筋,味道爽口……”
公主又细细品尝了一下,笑道:“是很不错。有机会你们可烤给皇帝陛下吃,他虽吃遍山珍海味,这烤全牛恐怕没吃过,吃后也一定也会拍手叫绝的。”众人听了又是哈哈一笑。
这时,侍者又将鸡捧上,公主打开一看:“果然高厨,鸡卵已熟!”
“哪里有什么高厨,烤制此种粗食,人皆会之。”夏帕罗谦和地笑道:“敝国乃一蕃邦小国,没有什么礼制束缚,民众此较放纵,还望公主海涵!”
“君民同亲,人人平等,这是何等高的境界,殿下何必过谦。等级森严,苛求贵卑,实乃陈俗陋规,早晚会遭人摒弃的。每个等级都是一个鸿沟,位置高了,反倒疏远了民众。像大汉皇帝陛下,想见见自己的臣民还得微服私访,哪里像大王您一样,可以自如行走于臣民百姓之间。”公主十分喜欢这种君民同乐的场面。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官无常贵,民无终贱’嘛?在我们这里,甚至包括土蕃等国,人与人之间并无十分森严的等级。我这个国王,只不过是一个大家庭的家长而已,并无什么特权。再则,小王也无长人之处,全仗族人信赖、族长公推。与大汉不同,大汉幅员辽阔,纵横万里,用你们的话说是‘制礼以崇敬,立刑以明威’,这样大的国家,没有刑律是不行的。当今皇上更是一名文韬武略的盖世贤主,我等从心里佩服他。”说到这儿,敬佩之情从夏帕罗眼里溢露了出来。
“想不到大王还读了不少中原的书籍。”公主对夏帕罗熟于中原事务暗暗称奇。
“中原文明,世人仰慕。远古时,汉羌本为一家,同游牧于河源一带,我们都传承着炎黄血脉,是相通的呀!”夏帕罗笑了笑,接着又说:“小王准备上奏皇上,恳请接纳敝邦部分子弟到京都学习,把中原的文明播撒在我们诸羌各地。”
公主心头一热:“大王不愧为贤明之王,各民族应当相互学习,共同提高。诚如大王所言,中原文明并不独中原人所有,而是属于各民族。因为它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赞许。
奴加摩眯离着眼睛看着欢歌快舞的人们,咬着肉与公乘举、豆卢几个人拥在一起席地饮酒。他还时不时地趁着酒兴吼几声,尽管没人能听懂他所唱的乌孙民谣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看出这位乌孙客人有些想家了。因为他的声洞干涩、低沉,有种沧桑之感。
“奴兄想家了吧!”公乘举与奴加摩碰碗痛饮之后问道。
“羌与乌孙国属游牧民族,所以有很多共性。置身于此,使奴某不由想到了乌孙,所以就唱起了方才那支乌孙牧谣。”奴加摩把目光从公乘举脸上移到了酒碗里:“酒哇,的确是个好东西!来,咱们接着喝!”
“哪位是公乘将军?”拉措怀抱一个酒坛子,踉踉跄跄地走过来问。
“鄙人便是!”公乘举撇开酒碗,起身抱拳答道。他也再次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河地将军:他身格结实,面堂黝黑却不失英俊潇洒。头发曲弯蓬松很有个性,他鹰隼般的眼睛也在细细打量着对方。“久闻大名,今得一见,幸会!来,喝了它!”言毕,他的嘴角微微一翘,笑中多少带一丝冷嘲讥讽。这又使公乘举怒火中生,但他还是按捺着怒火,接过了酒坛,扬头喝了一阵,而后,又将酒坛递给了拉措。
“啪”地一声,拉措把酒坛摔了个粉碎:“士可杀不可辱!将军如此不识抬举,是不是从骨子里小视我拉措!小视我拉措,就是目无我吐蕃!”说着,他上去一把揪住了公乘举。公乘举也紧紧地卡住了拉措,虽然双方出气都显困难,但话语仍装出一付斯文:“看来将军是想同在下比划两下了!”
“既然将军有意,那末将也只有奉陪到底的份啦!”公乘举冷冷道。他觉得拉措的手指已嵌入了自己脖颈的肉中,鲜血正顺着脊梁往下流。他不由微微震怒,用力将拉措往外奋力一推,拉措被这突然一推后退几步,然后冷笑一声,双脚落地处便砸下两个坑。公乘举心里不由一颤:看来,此人决非等闲之辈,一般人根本经不起他这一推。正当公乘举迟疑之际,拉措一个箭步迎前,将公乘举牢牢板起,又狠狠摔到了地上。众人见状,急忙上前劝阻,但为时已晚,一场决斗已无法避免了。
公乘举哪能轻易服输,从地上跃身而起,飞脚直踹向拉措。不想又被拉措钳住了右脚,就地直转了几周,用力将公乘举甩到两丈开外,众人见了一阵喝彩。
公乘举恼羞成怒,涨红着脸爬起身,解甲准备再一次与拉措搏斗时,被公主止住了:“拉措将军善于搏斗,公乘将军就要再斗了!”
已有几分醉意的公乘举脸色由白变红,他没想到自己竟在小小拉措面前会败到这种地步。看到拉措那种举止轻狂的样子,不由咆哮如雷:“你这藩夫太张狂,让我们再做决斗!”公乘举再次欲从众人阻拦中挣脱出来。
“哈哈……”拉措冷笑一声说道:“不错,鄙人仅为藩夫,不像你等贵胄皇族。说实在的,将军这两下子在下真的不敢恭维。可惜呀!护送公主的大任怎么会降到阁下这种无用之辈手中,大汉皇帝一定是花了眼喽!”说罢又是一阵大笑,他的随员也跟着笑起来。弄得夏帕罗等人哭笑不得,直楞楞地望着一言未发的轩丘枳。
“你这匹夫,我要与你决以死战!”公乘举已如暴怒的公狮,再度咆哮着欲挣脱出来。
“将公乘将军押下去!”轩丘枳脸色铁青,目光低沉。
“久闻吐蕃民族善于格斗,今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没有时间,若是有机会,我还想请将军传授于我军将士,以后你也好在汉军中找个对手呀!”公主悠悠道。拉措听后怔住了,他不由看了公主一眼,因为他也听出公主话里已有对他这一举动的反感。
“公主误会了。末将绝无辱大汉军士之意,只是觉得公乘将军难担此重任……”
未等拉措讲完,公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大汉不泛孔武之人,而大汉也绝不会以武服人。昔张骞通使西域各国,仅持一汉节而已,并无利刃刀械。故而,凭此一点,可以说将军并不了解大汉!”
“不以武服天下,又用什么吗?”拉措有些不解。
“以德。”公主回眸望着众人,缓缓说道:“泰山不让寸壤,则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王者不负众庶,故能明其德。为人者,不责小人过,不发人阴(隐)私,不念人恶,三者皆可养德。有德者,可以远害近友,宽得众人。”
拉措虽不能完全听懂公主这几句哲理深邃的话,但从众人屏气细心聆听时的表情可以看出,公主这番话是在对他的驳斥。他从内心里对这位年轻美貌的大汉公主又多了一分敬意,她睿智、敏捷,话语滴水不露,处事落落大方,可以称作是位女中豪杰。但他拉措也决非逆来顺受之人,公主这番话无疑又刺痛了这只草原雄鹰那根永不服人的神经:“在殿下眼里,我们不过是一群茹毛饮血的蛮人,是吗?公主讲这番话给鄙人听,不觉得有些糟蹋了自己的红唇浩齿!”拉措的话里还有明显的挑衅性。
公主听了脸色微微泛红。她止住了即将发火的轩丘枳和奴加摩,并用含有歉意的目光掠过了众人,缓缓应道:“是的,我是大汉公主。即便是在京师长安,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公主的。当然,我并不认为我有多么高贵,这种荣耀不是我想要的,是祖先给的。将军讥讽我们汉室之人只不过是一群碌碌之辈,或许你的话用在一部分人的身上是恰切的,但并非完全准确。吐蕃人善摔打,羌人善工器,匈奴人善骑射,东夷人善攻守,南蛮人善计谋,然,为什么汉人能居于中原,将军可知否?”
“不知道!”拉措态度生硬地答道。
公主又嫣然一笑说:“我来告诉你,只有两个字‘亲善’。打斗只能结仇,结盟才能持久。我来羌王属地,显然不是为了看你的一场精彩格斗表演,而是为了大汉与你们永远结好。所以,我希望将军能亲到中原去看一看,或许你会比我悟出的东西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