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幢中西式楼房组合而成的市府大院,坐落在闹市区偏东的绿树丛中。这里原是旧时本地望族的私人宅第,解放后几经改造修葺而成。蜿蜒的龙墙几次修理,仍然保持旧貌。院内花木扶疏,亭榭错落有致,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古雅间杂着青瓦红墙的现代高楼,倒是办公和休闲两厢皆宜的好地方。大门口两只石狮子虽久经风霜已有驳落,且依然威风凛凛。门警持枪挺立,让人敬而远之。显示它作为全市首脑机关的庄严肃穆。
玲玲是尽可能少与政界人士打交道,政协委员的头衔设法让给了母亲,理由当然是外出时间多。她并不是怕“出血”,而是看不惯这臃肿机构中人浮于事的闲散、拖拖沓沓踢皮球的老爷作风和办事效力。与她速战速决的商战果断和精打细算格格不入。更有甚者,个别狡黠又贪婪的利欲薰薰者的隐晦言词及其欲抱琵琶半遮脸的羞涩作态,跟她生意人开宗明义为赚钱、唯利是图不为耻的明朗性格大相径庭,格格不入。不过,今天来市府是另一回事,她要见的不是这号人物,玲玲笑他是个迂夫子,他的生活习惯,与当今时风有些距离,跟不上趟。
玲玲的名声高,但她不愿让太多的人认识她,上电视有意打扮的与平时不一样,所以,大多数人还是只知其名不识其人。为了不让人知道,避免出入登记报姓名,她来市府,每次都是先打电话,让迂夫子到门口接她,点点头管门老头就会放行,她尊从妈妈的意思,尽量少来打扰他,可今天不行了,她从广州回来,还没有到离此三十多里的家中看看妈妈,就急急忙忙跑到这里来了。
与往常一样,当她在市府站跳下公交车时,迂夫子庄小禾早已在门口等侯多时了,见玲玲有些行李,他急忙上前帮忙。
“庄老师!”,玲玲亲切地喊着迎上去,亲昵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玲玲!”他脸上堆满慈祥的微笑轻声叫着,慈父般抚摸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接过她硕大的旅行包:“什么东西?重甸甸的,别累坏了身子!”
玲玲跟着进了大门,因为心里高兴,对大院内高楼、绿阴和花坛中的花卉都有一种开朗明快的感觉。他是她最敬爱最可亲也是最想见的一个人。但,有时侯她也抱怨他,甚至于恨他。两代人在某些方面存在代沟。
庄小禾的办公室也兼卧室,台子上除了电话机全是文房四宝文件之类,清清爽爽,简简单单,有点寒碜。隔一道布帷,里面一床一衣架一桌一椅一只旧皮箱,一条半新棉被,除了鞋子,可以说没一样成双作对的东西。完完全全是五、六十年代单身公职人员的一副行头,清贫。
庄小禾搓着双手,不好意思地“嘿嘿!嘿嘿!”在原地转了几圈,把杯子中的牙刷牙膏倒在桌上,准备倒开水。他不善待客,动作不太自如,甚或笨拙。
“庄老师,别老是把我当客人,要喝水我自己会倒的。”她夺过他的杯子,他只好作罢,继续嘿嘿、继续搓手。招待客人,他确实不是块料。
“坐!坐吧!”只有一条凳子,他只好坐在床沿上,把凳子移给玲玲。
玲玲打量一下四周,苦笑着摇摇头,满怀感慨:“我跑了不少地方,城市、农村、山村边疆、海岛渔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一个官儿。要是你住到农村,肯定是个照顾对象。太清苦了,简直是虐待自己,苦行僧似的。这倒底是为什么呢?”说着说着,竟然掉下泪来。他孤零零的,她觉得他好可怜。怪!怪人一个。
“放心吧!玲玲,我不是过的很好吗?看!”他伸出胳臂捋起袖子让她瞧瞧:“多么结实,惯了,没关系的!现在有了点年纪,更没啥关系了。小菜里放盐、放糖、放辣椒甚至于放苦的,吃惯了都行。爱吃的都是佳肴。”他呵呵两声,借以自嘲。习惯性地搓搓手。说的倒是心底老实话。
“奇谈怪论,”她的抱怨情绪又来了。“不讲究营养吗?”观念截然不同。
“你妈妈好吗?”他关心地问。想乘机转换话题,免得小姑娘老是唠叨他吃的不好、穿的破旧。有时还扣大帽子,说是倒政府的楣。一个国家干部也这样贫穷。其实,小禾只是平时生活上随随便便,忙于工作嘛,不讲吃喝、穿戴。出客或者公众场合,那一身服饰还是有的。不过是唯一的一套,平常也有点舍不得罢了。一个光棍汉子,那能与有老婆的男子汉相比。
玲玲微微一笑,斜乜他一眼诡谲地说:“我从广州回来还没到过家呢!妈身体好不好?你为啥不能回屺镇看看她、问问她。那里虽比不上县城繁荣兴旺,可也今非昔比,与你在那儿当老师时大不一样了。别当了官看不起小百姓。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我妈偏会惦念你,老叫我送这送那的,亏我赖,否则恐怕你烦的不能工作喽!”玲玲滔滔不绝,埋怨加挖苦。小禾虽然有点尴尬,且心里暖洋洋的,脸上笑眯眯的。玲玲冤枉他了,他怎么会不想念她呢!不去看她,工作忙当然是一个原因,但主要的原因只有他和她两人知晓。玲玲是不可能知道的。他不去,她也不愿他去。偶尔电话里聊几句,问声好,三言二语,不好多聊。隔行如隔山,确凿也没什么可说的。至于感情上的事,的确也不是电话里说的。大多也是她打给他的。因为他的电话是公费的,他不敢随随便便私用。“庄老师!我真想不通,你的思想竟那末封建,简直是顽固喽!”他怔了一下,无言地低下了头。“何苦自命清高瞧不起人。知道吗?我妈非常感激你、惦念你,心底里深深地爱着你。我给你透个秘密,”她显得神秘兮兮地向前一凑压低声音:“她连在睡梦中也常常念叨你呢!可,她自卑,你是知识分子,教委主任,大干部,高不可攀。她不敢暴露爱心,把感情掩藏在心底。在你的眼里,我们母女俩是商人,钻钱眼的毒物,唯利是图的小人。士人重名。君子视钱财若粪土,高尚!”她激动起来,象在教训他似的。他无奈地摇头,苦笑着,不管玲玲有听没听,喃喃自言自语:
“不!不!你不懂,她不会这么想。从来没这么说过,她才是最高尚的,说她伟大也不为过。我只感到惭愧,对不起她,为无法弥补而遗憾。”室内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一阵发窘。忽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儿变态,急忙掩饰说:“噢!玲玲,别光顾说话,抽屉里有瓜子,自己拿。老师穷,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玲玲又来气儿,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哼!喊什么穷,钱我有,可你不要,老把我当客人。自己可怜巴巴的几元工资,还捐助什么希望工程,杯水车薪,于事无补,自己倒饿的瘦猴似的。”她口没遮拦,心情有点激动。
他也不恼,佯嗔地骂了句,“没规矩!你这张嘴,嗨!真拿它没办法。你呀!长这么大了还少不更事的天真活泼。”他既爱护又羡慕地看着、说着,脸上漾满慈父般和蔼的笑容。他的确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从来没见他与人发过火,长年的教育生涯养成了热爱孩子、善待年轻人的习性,何况玲玲更有她的特殊性。
玲玲不好意思,脸红红的急忙转话题:“真叫人烦恼,庄老师!老一辈的事,做小辈的不好管,但不等于不操心,有时比能管还烦恼、痛苦。倒底有什么过不了的坎,非要隔条天河苦相望呢?”她长大了,对于妈的事有所了解,且不懂其中奥秘。她已经了解到,岑爷爷也知道内情,可老人家别的事情清楚,提起玲玲出身,一昧装蒜,真拿他没办法。沉默了一会,小禾痛苦地幽声说:“任其自然吧!”这些年他也为无法履行诺言而苦恼。
又静默好一阵子,小禾忽然抬头哦了一声,关切地说:“我们攒着过了航班的船票。玲玲,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好好考虑考虑你的婚姻大事,不要等待母亲作主,她也有难处喽!”他不敢明说。玲玲也不想多说妈的事。
“嗯!”认真起来,玲玲低着头轻轻地说:“我正为这事而来的。“停了一会,她忽的抬起头,双眼含满泪水:“庄老师!”我不管流言蜚语,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爸爸,反正这一辈子我认定了,婚事也请你拿个主意。”小禾惊愕地眨了一下眼,没敢反对,怕她伤心,但也不敢点头痛快答应——名不正言不顺嘛!有污清名。众口烁金,处世难哪!
玲玲碰到了烦心事,委决不下,又不敢向妈妈直截了当提出来。左思右想,庄老师对她来说,不是父亲胜如父亲,应该与他商量商量才是。
新加坡商人艾尔维思,是个混血儿,在玲玲面前他强调自己是华裔,很想回到中国长住。与玲玲几次合作,相处的很融洽。为人厚道,真心待人,开诚布公。充分显示了他的诚实本性和经商才干。他销售了不少玲玲服装厂的产品,也提出了不少可行的建议,而且获得了明显的效果。使她非常感激、敬佩他。日久生情,春气泱泱,大龄姑娘怎禁心猿意马,情愫萌动。情这东西就是怪,虽说玲玲从小受岐视,名声不太好。但有钱以后,人们以“不是她的错”来为她辩解。追求的人也有一长串。她一概不理睬,一心扑在事业上。自从与这混血儿交往以后,难抑感情波澜。情感交流,往往不需言传,两情相悦,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双方都能领悟。对方的内心世界,她也明察秋毫。只是都觉得时机末到,心照不宣而已。
“玲!时装生意太难做,时间性太强,今天时髦流行,明天马上过期作废。设计、制作必须超前、超意识。一旦背时、迟缓,后果不堪设想。服装厂,光依赖时装太危险!”这个比她小二岁的外国佬老弟,一片志诚,感动得她热泪盈眶。她何尚没有这样的感觉。这几年赶巧了,钱是挣了,可累的母女俩心力憔悴,一躺下来就不想动弹。然而,她是在和时间赛跑,必须要跑在它的前面,还须跑正方向。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躺着还须提心吊胆。开发多种产品,财力、精力行吗?谈何容易,别瞧她这第一,那第一,那是在穷地方,矮人国里的高个儿。再说孤儿寡母的——唉!有一个爸爸、有一个丈夫该多好哟!
“我们可以进一步合作,我去动员董事长与你合资经营。”这小老外也洞察她的心事,雪中送炭,激动得她不能自己。。两颗年轻的心跳动在一个音符上,潜意识告诉她,事情迟早会发生的,叫她好不踌躇。如何向母亲开口,中国已经够大的了,何止千里万里。外国,对母亲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母女相依几十年,受尽屈辱和艰辛,她是母亲活下来的动力和希望,母亲是她生活的依傍。分离,干脆杀了她,要了她的命吧!断然不可。再说,自己也离不开这里呀!
玲玲长大后才知晓,她是由庄老师的经济供给,妈妈才得以把她抚养成人,所以,她把他当成父亲。大概谣言也由此而起。她不管,婚姻是终身大事,理当与他商量。听听他的意见,最好能得到他的帮助。
小禾叼着一粒瓜子,且没有嗑,认真听她的叙说。内心翻江倒海,波澜壮阔,亲身的感受,深知抑止感情的痛苦,岂能让玲玲忍受一辈子?若是她们幸福了,那末,银凤呢?虽说女大当嫁,该当早有思想准备,但一旦到了“今日俱到眼前来”的时侯,人人难免惆怅和哀痛。今天的交通固然快疾,出国并非难事,而中国人习惯于侍奉膝下、欢聚一堂,她为她累了半辈子、苦了半辈子、屈辱了半辈子,到头来孤苦伶仃,形只影单。晚景可想而知。纵然钱多又如何?感情这玩意儿,毕竟不是钱能替代的。小禾呀小禾!你真把她给害苦了。纵然她没有丝毫的怨你怪你,还惦念你、尊敬你、关心你、爱着你,或许你真的太自私了,也许思想出了问题,真如玲玲说的那样。固执、背时。是否需要改变初衷?他思考着!
小禾是个深沉的人,情感藏而不露,年轻的她怎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知音者才能感觉到。母女俩都让他揪心,他都有保护她们的责任。好为难哪!
银凤会改变初衷吗?这一点他俩从来没有提及过,只是默默地尊守着当时的承喏,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喽!旧约重提是心志不坚的表露。社会在发展,老的观念是否妥当?二十多年了,费尽心计,还是没有找到,她还蒙在鼓里,应该吗?有希望找到吗?我们算尽到职了吗?啊!一大串问号,他感到头晕。
良久良久,玲玲早已叙说完了,眼巴巴地盯着他,企求的目光把他欲走火入魔的神拉了回来,情不自禁地“噢”了一声。微微有些脸红。小姑娘诚心诚意把他看作长辈来征求意见。管她的事,亦责无旁贷,怎能走神?更不能模棱两可,敷衍塞责,这不象长辈的风度,更不是他做人的准则。
“你认为值得爱,就大胆地去爱!”他坚定地说。玲玲自然高兴,很受鼓舞,但还忧心忡忡。实实在在,她自己也很矛盾,处在“风向呀不定车难转哪”的状态中。她是乖巧囡,深知母亲在冷嘲热讽中低首含泪把她拉扯大的不易。换位思考一下,假若我是母亲,又将怎样?她犹豫地幽幽自问:“妈妈会这么说嘛”?她没有把握,更没有胆量开口。
“我想会同意的!”他低声说:“爱是一种奉献,没有等量交换,更不用说索取,可怜天下父母心,皆是春蚕自作茧,谁还不是为了下一代。”话虽然这样说,其实他也有些伤感。只能埋藏在心底罢了。
“谢谢!”玲玲受到了鼓励,不觉高兴起来。“求你能跟妈妈说说好吗?”
“好的,有机会我做做她的思想工作,”玲玲愉快地站起来,习惯地掸掸衣裳,拉开旅行袋,取出大包小包、圆罐方盒。小禾并不推辞,微笑着:“好了,每来一趟都带这么多好东西,以后可不敢让你来了。剩一点给你妈妈补补身子吧!”玲玲呶着嘴咕噜:“天底下真是无奇不有,一个说留给你妈妈吧!拿回去妈又说,给庄老师送点去。嗨!这样两个相互关心、体贴入微的人,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起。症结究竟在哪里?”她感到茫然。小禾苦笑不语。虽心潮澎湃,心中似有很多事、有很多话要说,但听的不应该是她,而是她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