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耳是个无赖,也是一个滑头,上县城来的时候,老婆告诉他是小禾打来的电话,他就一肚子狐疑,想象着各种可能。以己度人,甚至想到小禾会要求还他老婆——他至今还是一条光棍嘛!也罢,只要条件适合,反正这婆娘也没多大感情,当初她是国色天香,一朵怒放的牡丹,让他垂涎三尺。如今人老珠黄,充其量也不过是鸡肋一根。老婆如衣裳,谁穿着合适,就买给谁,准是个好价钱。只要交换的条件可以,干!及至被叫到检察院,他才有些紧张起来,难道小禾要通过官司来夺回老婆,现在他无职无权缺少依傍,而对手是市府的官儿,万一官司输了,那岂不鸡飞蛋打,让他捏个空竹管——真是小人之心。直至检察官向他提出问题,他才如梦方醒,原来完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末一回事。连做梦也没想到的事,一时瞠口结舌,吱吱唔唔。
第一个回合他吱唔了一阵,以时间相隔久远,记不起来为由,要求让他好好回忆回忆作搪塞,检察官居然也同意,给混过去了。这一夜可没能好睡,心轱辘不停地骨碌骨碌转悠。思前想后,最后他自己下个结论。肯定上面掌握了情况,要不,这么多年,谁会想到再去翻陈年旧皇历。既然如此,那当然是坦白还能捞个从宽处理的好处。反正眼下是个火头军,只要不坐牢,也贬不到哪儿去。再者,他只是个从犯,关键问题可以推卸责任。所以,第二天再询问时,他挺干脆,把林县长、邹吉的死和林月娣的下落不明像竹筒倒豆子骨碌碌倒个干干净净。不过滑头总归是滑头,最后来了几句下级要服从上级,他只是奉命而行,不得已而为之。并且,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只动口参谋参谋而已,至多是个刁德一的角色。罪责应由胡传魁去担当。好一只狡猾的狐狸。
金铨更加老奸巨猾,他至今大小还是一个干部,要力保眼前的既得利益。从小职工熬到今天这步田地,费了多少心血,岂甘心前功尽弃。并且他自持做事慎密,尾巴割除得干干净净,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风平浪静。这一次不知哪条泥鳅兴风作浪,大概也翻不了船,故他打定主意,一问三不知。摆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有错、有罪那是运动本身的事,运动中他做了积极分子,那是应该的、有功劳的,因之才由一位邮电局送报的小职工擢升为公社革委会主任,进入干部行列。尤耳会不会招供?他也想了很多。不招,那当然最好,万一招了,那也不怕,一人之言,说他们逼供或者说尤耳胡言乱语。一句话,他们拿不出证据来。再不然,他还可以推到方长媛身上,给他们一个死无对证,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向他道歉。主意打定,他除了会说记不得了以外,余者皆沉默不语。不得已,经上报批准后,检察院查抄了他的家。寻找罪证,那怕是蛛丝马迹也行。
的确,在金铨的屋子里,连一本那时最风行的红本本语录都没有,****遗迹纹丝不存,清理得可谓彻底干净。方长媛的遗物更是荡然无存。做贼心虚的他,岂会留下辫子让别人揪。不过,狐狸虽狡猾,猎人更聪明,蛛丝马迹的破绽,他们也能找到它的巢穴。在灿灿的卧室里,检查人员发现了一本淡绿色硬封面的‘工作笔记’,插页全是**做好事的生活照片及中央首长向**同志学习的题字,是一本六十年代的簿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了了草草,粗粗一瞧,看不懂。仔细瞧瞧,有会议记录、有工作计划、学习心得、个人生活感想等等。再进一层细瞧内容,还是****期间的,于是带回来细细研究。原来这是一本方长媛的遗物,在它的字里行间,终于发现金铨犯罪事实。有一段关于林县长的记述这样写着;林太不自量力,不仅多次上告省里头头,还胆大妄为,居然胆敢揭示旗手过去的事。接上面秘密指示必须除去。为缩小影响,着金、尤设法亲自动手。他们干得很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特上报请给予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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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邹吉的死,方长媛对金铨颇为不满,在这里发了一通感慨,她是这样写的;邹吉死了,我很内疚,是我处事不慎害了他。在这件事情上,我会恨金一辈子,太自私,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太没有做大事业的肚量了。把男女之事看得太重,我奉命来到海湾,与之成为夫妻,也仅是政治上的需要。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曾有半点爱情可言。但为了办大事,我得豁出去。因为需要,是我暗地里霸占了邹,不让他回去与未婚妻圆房,我爱他的雄健与勇猛,故然有私欲的成份,女人玩弄男人,暗中之事,用不着大惊小怪。武后这样伟大的女政治家,不是也有很多面首吗?但更多的是为了大局,说穿了是利用,让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掌握在手掌之中,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邹吉是一匹烈马,无缰绳怎能拢住他听我使唤,为我所用。身为司令且不懂此理,没有一点兼顾天下的雄心。瞧破我俩秘事醋意大发。斤斤计较。借武卫而除之,自毁臂膀。实是让人寒心、失望。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难成大事。其实自己与邹也一样,我们并非因爱而结合的。挂了一块丈夫的招牌而已,占了便宜,让我吃个哑巴亏,真是岂有此理!此举虽能瞒天过海,众人被你蛊惑,连尤耳也以为是邹顶撞之过。只有我心中明白,也只有我感到痛惜和恼恨。惜爱者永逝,恨选择非人。聊可欣慰的邹吉有后,这孩子是他的,这种事自然也只有做娘的心中有数。无奈小孩子只能暂时姓金。以后得慢慢设法让他知晓。以继承邹氏香火,熨贴我因疚痛而皱褶的心扉。可是,作为母亲,怎么面对孩子亲口诉说这种事情。我把要说的话写在这里,希望以后孩子长大了看到这段文字能原谅母亲的苦衷。为了实现伟大的事业,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一个女人作出了不寻常的牺牲,并非自己作贱。为有牺牲多壮志嘛!至于该姓什么?到时候就由孩子自己决定吧!可惜的是,父子俩谁也没有见过这段文字。这样厚的本子,内容空洞,又写得密密麻麻、了了草草,谁这样无聊会去看这捞什子。当然,检察院也不会公开这死人的隐私。就让它永远的秘密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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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耳几次暗地里查询玉佩之事,对前情念念不忘,所幸他当时相距较远,后又隐匿山区,从来不知怀孕之事。当然也不知有个女儿。他是个有心计的人,虽不会鲁莽从事。但我不想、也没法告诉他,我也不知女儿在哪里?我这厢,要他亲而远之,畏而避之。小心谨慎从事,怕他成为第二个邹吉。那我的罪孽更重了。幸甚,他是一个听使唤的人,是个好帮手,才能玩得金言听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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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字句,当然不是出在同一处,细细寻觅,这样的事例很多很多,无须一一记述。在当时有些可以算作功劳得到表彰,或许是升官的资本,而今实足是犯罪活动的确凿证据。它有力地佐证了尤耳回答的还是比较真实。自然没有问及的他不会讲。譬如红卫军的事,在这本子上也有涉及,尤耳且只字不提。他蠢只在文字上。社会经验、尤其是在混这方面,他比谁都狡。
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特别是一身洋包装的林月娣的出现,让金铨一下子傻了眼,定睛细瞧了许久,才隐隐约约认出她就是当年的林红。居然还怀疑是梦幻。当初满天价画图捉拿时无影无踪,现在冷不零丁地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这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他不得不低头认罪。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应了中国古语,‘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有外国人来海湾到屺镇,他其实也曾听说了,但他讨厌外国人,从不‘崇洋媚外’。华侨!没骨气的假洋鬼子,更不屑一顾。压根儿没有想到,从外洋异域来的林月娣,竟是他的克星煞手——因为他只知道林红。他是一个不知悔改的顽固分子,不认为这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且抱怨天不佑人。要是当年造反成功,官儿肯定会大好多,一帮哥们掌着大印,岂会落到今天这一步。小禾与银凤很大度,事已过去多年,不想再与他理论,清者自清,是非是有公论。犯不着与这种不屑之徒多费唇舌。所以不理睬这场官司。当然后来金铨也知道了玲玲是他的女儿,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