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来,林月娣虽乔居异国,且心系海湾县,夜夜梦游屺山那一片荒野,鬼哭狼嚎,呜咽叽啾,犹如婴啼,惨不忍睹,凄切剌耳。噩梦惊醒泪湿枕衾。自从儿子进了玲玲服装厂的时装,推销到世界各国,她从中也赚取了不少钱。海湾县有这样高档次、高质量的产品,又有如此能人,自然更钩起她对海湾的思念。海湾!一个紧靠海岸的冷冷清清、破落的小县城,屺山、更是一个荒荒凉凉的小村镇。脸面黎黑、脚梗紫红、弯腰驼背而心地良善忠厚的贫下中农们,竟有如此的超前意识、开放胆量和改革能力,简直匪夷所思。她为中国人的聪明才智而自豪的同时,很想亲临看看这不可思议的奇事。儿子建议与玲玲合作,她也正中下怀,那当然有进一步了解对方的必要了。另外还有一些以往的事也应该回去一趟。她归心如箭,苦于抽身不得。
今天,她终于站立在这高高的海湾大厦的最高层,凭窗眺望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飞檐翘角古朴典雅的民族风格、伟然高耸入云霄的西式殿堂,宽敞的街道两旁绿树成荫,气派非凡的现代商厦人流熙熙攘攘,商品琳琅满目。街心公园红娇绿媚,倩男婧女成双作对甜甜蜜蜜……眼前繁荣昌盛的都市,是她印象中的小小县城嘛?不是她亲眼目睹还真不敢相信。实在反差太大,一时不相适应。
思绪翩翩、心潮滚滚,地球在逆转、时间在倒流,从童年到学生时代,这里曾是她生长的摇篮,有成长的快乐,也有长大成人的苦难。
她曾是这海湾县城的小天鹅、同龄人羡慕不已的白雪公主。这里的一草一木,她自信了如指掌;窄小的石板街道,低矮杂乱的小店铺,潮湿肮脏的手工作坊。坑坑洼洼的里弄,满地纸屑、粪便横溢的公共厕所……这就是她当年生活的县城。
具有高中三年级学历的她,离大学还有一步之遥。正当青春妙龄的人生花季。自然幼稚而富于幻想,对未来充满灿烂辉煌的期望。革命是多么神圣的事业。在史无前例的乱糟糟岁月,在滚滚洪流中搏风击浪。凭着她一腔热情和一身出色的在政治舞台上的表演艺术。凭着她爸爸是一县之长的余威。在造反派队伍中,她自自然然就成了上层头面人物。当上了别人无法高攀的县总司令的秘书。不仅掌握了许许多多内部机密,还能代司令员发号施令。出则代天巡狩,入则口宣圣谕。更加金司令对她温情脉脉,崇敬有加、爱护备至。大小将领谁不另眼相看,俯首贴耳听命于她,真是煊赫一时、八面威风哟!
后来,啊!蒙羞受辱的后来,痛心疾首、遗恨绵绵的后来,她再也不敢想下去。人生真像雨打萍,有时浮有时沉。她这一生,好似饭店里的揩桌布,身上咸甜苦辣都染有。舀尽长江滚滚流水也冲刷不清。
时光在悄悄流逝、流逝!许久许久,窗台湿漉漉的,她始觉自己在流泪。暗啜泣,无恨怨愤胸中积。恨绵绵,失落心肝如云烟。人生最是痛心事,一腔悲苦无诉处。海湾是她的根,有她的过去也许还有她的未来。然!陌生了的故土,旧貌换了新颜,无存凭吊处。生疏的脸孔,故旧早已星散,找谁去论古今。她感到寂寞,有点失落的感觉、孤独的苦涩。
“太久了,太久了!我应该早点回来。”她不禁暗自嘀咕,自艾自怨。
她是商人,时间就是金钱。岂敢毫无效益的白白耗费时日。行前深思熟虑,日程安排得紧巴巴的。先找高姨——这是她忆想中唯一的亲人。问问爸爸在世的最后情形。找寻先人遗骸,聊聊当年辛酸事,谈谈如今新美景。若有机缘,打听一下合作伙伴玲玲的情况。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才可稳操胜券嘛!多年的磨炼,使她成了一员商战老将。
林月娣从小随军南下,不知祖籍哪省哪县。在南方剿匪战斗中因医院遭匪徒突然袭击,妈妈在掩护伤病员转移中牺牲了,爸爸又常上山下海的不在家——其实那时根本没有家。就把她寄托在炊事员高英家,与高姨相依为命十余载,恩深义重。爸爸被打成了走资派,她也由大红大紫的造反派头面人物,突变成乌黑油亮的‘狗崽子’,从顶峰跌入谷底,不得自由了。连爸爸的死也仅仅被告知而已,没能允许见最后一面,尽女儿的孝心。最后,为了活命竟惶惶如丧家之犬,失魂落魄般含泪逃离海湾县。从此与高英阿姨失去了联系。
高姨现今在哪里?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茫无头绪,找不到一个相熟的人可以打问。她耗不起时间,既无从下手,还是先去玲玲服装厂看看,或许会有转机。走一步看一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