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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你的咒语有起死回生的魔力呢。”伊文喃喃地说道。
“起死回生…”小金鱼默念道。
“我们都是死了的人,呵呵,一城的鬼魂。”伊文轻笑起来,“现在我才明白刚才你为什么怕我。”
了解真相的伊文听起来是那么感伤,令人动容。
河水汩汩流淌,尽管谁都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一条船、两个人、一条鱼便是这座鬼城仅有的实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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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中国找我哥哥,他比我大7岁,是妈妈跟她前夫的儿子。”
“他没有跟妈妈一起来加拿大,留在了中国,跟他父亲在一起生活。”伊文耸了耸肩。
“哥哥认为妈妈抛弃了他和他父亲,所以从来不跟妈妈联系,让妈妈心里很难受。”
伊文低下头,“后来妈妈得了癌症,是晚期,她想见哥哥,得到哥哥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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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长长的沉寂之后,“所以你就来中国找你哥哥。”小金鱼说。
“是的。”
“找到了吗?”
“找到了,可他根本不想见我,躲着我,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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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文来回交错着手指,“我就在哥哥家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每天都去哥哥家门口坐着,等他回来。”
他轻轻一笑,“你想啊,一个外国人,每天坐在楼梯上等人,邻居们觉得这很怪,就通知了物业。”
“物业又联系到我哥哥,他这才回来跟我见面。”说到这里,伊文抬起头来。
“我告诉他,妈妈得了癌症,就要不久于人世了,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得到他的原谅,跟他见上一面。”
“我看到哥哥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痛苦,但是他接下来却告诉我他不会原谅妈妈。”
“我无法相信他的残忍,他对我说,比起一个抛弃儿子的母亲来说,谁更残忍?”
“哥哥说,他永远忘不了当时还只有8岁的他,死死地拽着妈妈的衣角,哭着求她不要扔下他和爸爸。”
“哥哥说着说着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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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感到有眼泪缓缓地流下来。
那一年,还只有7岁的她也是抱着妈妈的手臂拼命地摇,“妈妈你醒醒呀~妈妈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妈妈~”
身边的钟叔叔就抱紧她,说着“小金鱼,不怕,叔叔在,有钟叔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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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说,你可以买张飞机票来中国找我,顺便来个暑期中国游。”
“可你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干嘛?我在顶着烈日帮人家洗车。”
“背上的皮晒得都能成片地揭下来,可我管不了这么多,因为我得赚钱养家,因为我的父亲瘫在床上。”
“我很震惊,问哥哥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妈妈离开他们3年之后,他的父亲遭遇工伤下肢瘫痪,每个月只有少得可怜的工资。”
“你能想象吗?我哥哥他从12岁就开始到处打工,他帮人拉煤、扛货、刷盘子、搓澡…只要能赚到钱的他都干。”
“哥哥说,再辛苦的活我都能忍受,因为爸爸躺在家里,我的家就在。”
“这么多年,唯一能够支撑我继续走下去的就是家。我的家,不是她的家。”
“听到哥哥这样说,我真的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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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拿起一只玻璃杯,然后松手,杯子摔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他对我说,是她亲手抛弃了我们,让我的生活变成了碎片。”
“而现在,她要死了,就想让我原谅她,怎么可能。”
“你说她想弥补这些年来我所受到的伤害,怎么弥补?你告诉我。”
“我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我能见一见你父亲吗?哥哥说不必了,他在2年前就过世了。”
“小金子,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
“你知道原本我是抱着一颗谴责的心去见哥哥,我觉得他太无情。”
“可是在我了解了他的悲惨生活之后,我感到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个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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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默默擦去滑落嘴角的泪水,伊文说的一切感受她全都理解。
在妈妈面前,她何尝不是一个罪人。
“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误判他人的时候,你也不要过于自责。”
她劝解着伊文,“重要的是还有没有机会去弥补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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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没错。哥哥让我回旅馆退房,说既然来了就住家里吧。”
“我听了高兴极了,这说明我哥哥他没有怪我,他把我当弟弟,你知道吗?”伊文的嘴角开心地上扬着。
“我退了房,来哥哥家跟他一起住。”
“哥哥带我去了很多地方,我们吃羊肉串、逛庙会、坐过山车、登长城、爬泰山、骑大象,度过了最棒的一个暑假。”
说到这里,伊文眼中的兴奋之火逐渐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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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西双版纳,我们参加了一个求生游戏,就是那种很多人进入雨林完成各种任务的游戏。”
“我和哥哥玩得很嗨,直到哥哥倒霉地踩到了一条毒蛇。”
小金鱼看到伊文苦笑了一下,“毒蛇咬了他的腿就跑了。”
“我趴上去为他吸毒血,哥哥把我推开,让我不要这样做,这样不但救不了他,我也会有中毒的危险。”
小金鱼说:“你哥哥说得对,被毒蛇咬伤之后是不能用嘴完全吸出毒液的,相反还会多一个中毒的。”
“没错。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在我面前死掉,就趴上去继续吸。”
“后来我就感觉脑袋眩晕,身体发冷,冷得我不停颤抖。后来救援的人来了,把我和哥哥送往医院。”
“路上我怕自己不行了,就对哥哥说,你能原谅妈妈吗?就看在我为你吸蛇毒的份上,原谅我们的妈妈吧。”
“妈妈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开心,我相信那是因为她的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哥哥让我不要说话,说那样会消耗体力,让蛇毒散得更快。到后来,我听到哥哥的说话声越来越远…”
伊文没再说下去,小金鱼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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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前面那个挂着黄灯笼的就是我家!”伊文指着前方一座古宅站起身来。
“你家?”小金鱼很惊讶。
“对哦,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哪来的家呀。”伊文自言自语着。
“来,跟我来。”伊文手一伸,小金鱼搭着他的手站起来。
慢慢地,伊文的家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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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宅院被阴雨笼罩,院门斑驳陈旧,门口放着一把油纸伞。
伊文拉着小金鱼的手上了岸,将船缆系在岸边的栓船柱上。
拿起伞撑开,瞬间就听到雨点滴落纸伞的声音,“啪啪哒哒”响个不停。
见伊文叩响门环,小金鱼不禁暗自疑惑,难道伊文的家里还有别的鬼魂?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却不见人影。
小院收拾得干净利索,中间1个石桌,旁边4个石凳。
院子的一角种着芭蕉,雨点打在芭蕉树上,发出粗笨的“嗒嗒”声。
这雨水会不会是幻象呢?小金鱼试探着伸出手去,手马上就被雨水打湿了,是真的下雨呀。
可为什么只有伊文家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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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来了?”从屋内传出一个略带苍老的男声。
“是啊,我回来了,王半仙!”伊文将小金鱼送至回廊的屋檐下,收起伞,带她一起入内。
屋内坐着一位50多岁的老人,穿着长袍马褂,戴着一顶瓜皮帽,头发灰白,结成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瘦削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
点着灯还戴着墨镜,莫不是…?小金鱼暗想。
这时王半仙开口了,“坐吧。”随后又吩咐伊文“看茶。”
“唉,又来了。你能不能别这么绷着啊?”伊文戏弄着他。
“幸会幸会,鄙人王守,人称‘赛神仙’的王半仙。”王半仙摘下眼镜,满脸推笑地向小金鱼伸出手来。
伊文朝小金鱼一努嘴,小金鱼马上明白了,把右手递过去。王半仙便把她的手握在手中,仔细端详起来。
奇怪,他的手也是温热的。小金鱼偷偷地望向地面。果然,王半仙有影子,他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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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半仙的指甲很长,他用带弧度的指甲顺着手掌的纹路虚划着说道:“姑娘,你尘缘未了啊。”
然后他松开了小金鱼的手掌,又戴上了墨镜,接着又注意到了灵须草。
“姑娘,你头上这株草倒有些意思,可否拿来让老夫一观?”
按说灵须草盛开的时候更像一朵花,他从未见过灵须草,怎么会一口断定这是草而不是花呢?
小金鱼觉得这个王半仙有些古怪,他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安地待在这鬼城?
便笑着推脱说:“不好意思,我用它来束发的,摘下来就…”
王半仙也不计较,“明白,明白。”捋着灰白的胡须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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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文端着托盘上茶来了,王半仙便端起茶碗,自饮了一小口之后,向小金鱼让茶。
小金鱼刚端起茶杯想要喝,忽听“啪嚓”一声响,王半仙的茶碗掉地上摔碎了。
“那…那是何物?”随着王半仙惊恐的眼神望去,窗户跟前露出一只圆圆的大眼珠子,正定定地瞅着屋里的三人。
紧接着,大眼珠子向前移动,窗口便现出了大红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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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文跑到门边,“哈哈~快来看呐,你的阿杰鲁来了。”
小金鱼也赶紧跑过去看,只见那条巨鱼不知什么时候游进了院子,正悠然自得地在院里闲逛呢。
由于身材巨大,不一会儿就听到“叮铃哐啷”的声音。
接着就听见王半仙肉疼地喊:“唉哟我那唐朝的瓶…宋朝的盆…唉哟我元朝的碗…谁来管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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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赶紧撑起伞跑到巨鱼身边,“你怎么进来了?”
这鱼一见她,马上就依偎过来,拿巨须去蹭小金鱼的脸庞。
小金鱼被蹭得直痒,咯咯笑起来,然后拍着它的头说:“阿杰鲁,去外面等我吧。”
阿杰鲁好似听懂了,摇摇尾巴真的游去了外面。
当小金鱼回转身想要对王半仙致歉时,却发现那些被阿杰鲁打碎的瓶瓶罐罐已经完好无损地恢复原貌了。
如果他能修复这些东西,为什么不让雨停下来呢?她越发觉得王半仙这个人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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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内,她发现刚才摔到地上的茶碗也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桌上。
而王半仙对此根本不觉得意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端起来就继续喝上了。
“刚才那鱼是你的宠物?”王半仙呷了一口茶后慢条斯理地问小金鱼。
“…嗯。”小金鱼犹豫着承认了,这样就大可省去解释这条鱼的由来了。
“王…”小金鱼觉得“王半仙”这个名字太不尊重人了,于是犹豫着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叫我王半仙或者半仙皆可,无妨。这个名字叫多了,你若叫我王守,反倒觉得不自在了。”
“半仙大师…”
“嗯~不是半仙大师。”王半仙认真地纠正她。
“哦,半仙,这是伊文的家?”
“是,也不是。这原本是我在故里的一所老宅,死了之后就一起带过来了。”
“伊文是我偶然遇见的,我看他无家可归,就收留了他。”
明明没死,干嘛要说自己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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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开口问:“这里的房子都很怪啊,为什么有的在下雨,有的下雪,而有的就是晴天呢?”
“所谓雪舞、雨飞、风起、云落,不过是相由心生罢了。”半仙慢悠悠地说。
小金鱼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那这些房子…也是原来的家吗?”
半仙摇头晃脑地说:“非也非也,眼见未必是实,未见未必是虚。”
“你是有慧根之人,定当明白一切皆由心而生、虚实相生的道理。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听他这么一讲,再联想到那些碎物复原的古怪,小金鱼当下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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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来了这么久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从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甚至都感觉不到累和困呢?”
一听到从半仙口中吐出自己的名字,小金鱼浑身的汗毛就竖起来了。根本还没自我介绍过,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而且从醒来到现在,应该有2个多小时了吧,的确是像他所说的那样,没有任何感觉。
她缓缓地回答说:“不知道。”
“因为你也死了,死人是不会感觉到这些的。”
小金鱼猛地站起来,她觉得毛骨悚然,同时又很生气。
半仙呷了口茶慢悠悠说道:“你以为你有影子就是活人了吗?我不是也有影子。”
听了这话,小金鱼感觉自己的腿瞬间软了下来,整个人像团棉花似地坐下去,心中一片迷茫与荒凉。
我死了?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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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过是在这些鬼魂之中没有丧失记忆的鬼魂罢了。”半仙解释道。
伊文连忙兴奋地告诉他:“我想起从前的事了,就在刚才。你知道我是怎么想起来的吗?”
“小金子的荷包上有句咒语,我一念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你说神不神奇?”
王半仙却只管低头喝茶,好似对此不感兴趣的样子。难道说...他也知道咒语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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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仙问她:“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小金鱼默默地摇头。
“这儿是鬼城。凡是来到这里的鬼魂,统统都被抹去了前世的记忆。”
“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前世自己发生了什么,于是就在这儿安心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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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又是怎么保持从前记忆的?小金鱼这么想着,便问半仙道:“那您是…”
“我是替人算错了命,不小心害死了人,被人告到官府问斩的。”
“可您怎么还记得这些?”其实这才是小金鱼想了解的。
半仙笑起来,得意地呷了口茶水,“我恐怕是这儿唯一记得自己是谁的鬼咯。当然,现在又多了你两个。”
他没说具体原因,小金鱼也不好反复追问,只得作罢。
“有人在船上等了你很久啊,还不去看看?”半仙放下了茶杯。
小金鱼一愣,望向伊文。“我陪你去。”伊文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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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撑伞来到岸边,却并没见有什么人在船上。
“这个王半仙,还真是个‘半’仙。”伊文揶揄道。
小金鱼却说道:“等一下,船里有东西。”
二人走入画舫,只见古琴旁边多了一个灯笼。
伊文说:“你确定以前没有?”
“确定。”小金鱼点着头,“而且这灯笼是点燃的,如果是早就有的,之前怎么我们都没见到过光亮。”
“对呀。”
“走,拿去给半仙看看。”
“对了,刚才半仙跟你说什么虚虚实实的,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金鱼看了看伊文,想了想要怎么解释。
“我理解的是这样的:这里的每一处宅邸其实都是这些亡者的内心世界,你能明白吗?”伊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现实可以被摧毁,但内心的幻象是不可能被摧毁的。”
“所以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但同时也没有什么东西会被毁坏。”
伊文恍然大悟道:“哦,我说怎么这儿的东西即使坏了也能复原呢。”
“中国人有一句话叫‘眼见为实’,但是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