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将南栩抱到一根粗树的后面,仔细观看着树丛的动静。午后的阳光明媚热烈,从树顶的缝隙透射下来,整个林子变得明亮翠绿。那树丛似乎有什么东西由远及近的过来了,动静止于最近的一棵灌木,树丛被拨开,从里面跳出一个人来,清晏定睛一瞧,此人正是苍赫。
清晏见是他,放下心来,“怎么才来?”
苍赫抬头看到清晏,重重的喘了口气,“死小子,要不是为了掩护你,我早脱身了,白跟他们折腾那么久。”
清晏很疑惑,“谁要杀我们?”
苍赫摇了摇头,四处张望,“南栩呢?她没跟你在一块?”
“她……”清晏皱起了眉,不知应该怎么说。
“她怎么了?”苍赫急切的问。
“你还是过来看吧。”说完,清晏转身走到树后的南栩身边,苍赫也跟了来。此时的南栩仍在睡觉,苍赫俯下身去,轻轻推了推她,南栩只深呼了口气,仍旧睡去。苍赫疑惑的看了一会,站了起来。
“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清晏叹了口气,“她醒来的时候,就有些痴傻的症状……”
“她正在给你治病,我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似乎不能被打扰,”苍赫有些气恼,“这时候,落霞镇的官兵来了,人太多,我没拦住……”
“是了,应该是那个时候,她的精气受损,所以才会这样。”
苍赫想起那团白雾,依旧惊奇不已,“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清晏皱眉不语,南栩之事他并不想说太多,“还是先把她带回南迦密林吧,等紫卓先生回来,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苍赫看着熟睡中的南栩,点了点头。
皎洁的月光下,巍峨的皇城如一顶庞大的皇冠横架在孤鸣山的山顶。孤鸣山,这座原本做为东西两国的交通要塞,在武昭帝统一六部之后,倾国库之财,劳四方百姓之力,将山顶夷为平地,在此上面修建了规模庞大的宫殿。
宫殿修建伊始,遭到群臣激烈反对,要知道这孤鸣山可是广原大陆继北暮山之后第二大山脉,如此劳民伤财,虚耗国力,岂不是亡国之举。可是武昭帝一意孤行,不仅不听群臣之谏,还将领头反对的几人下狱处刑。更甚者,国丈洛昌珂在孤鸣山下当面斥责武昭帝此举并非明君所为,武昭帝愤怒拔剑,将国丈当场斩杀。洛皇后闻讯赶来,哭诉武昭帝不顾国丈年迈,武昭帝眼神睥睨,冷声道,“后宫佳丽三千,谁不可为后?谁之父不可为国丈?倒在这里倚老卖老!”说罢,扬长而去,洛皇后自此心灰意冷,一个月后自缢于凤鸣宫中。
皇城门外,是一条并不徒峭的宽阔坡道,因此修建的格外长,一直延伸到孤鸣山外的觞河,称之为通源皇道。坡道两侧珍树成林,稀草满坛,甚是奢侈。
此时已是深夜,层云从月亮上掠地过,一时黯然。通源皇道边的灯笼映照着影影绰绰的树木,更加昏沉惨淡。
齐王白苏起站在皇城南边的高地上,遥遥的望着这座宏伟的建筑,往昔的一切都一幕幕的从眼前划过。许多年前的武昭帝,还是允王隆湛,彼时的他,那样意气风发,心怀远志。镇守云池五年,事备躬亲,将一方贫脊之地治理的万民安乐,赋税不亏。远征固汤时,才二十五岁的他,运筹帷幄,机敏沉着,以三万之军,大败犯境的东息国,令其损兵近十万,元气大伤,这才让后来的白苏起联合南洲王荡平东息国,实现东部的统一。
如此文武全才,却毫无骄横之气,常与齐王等人把酒言欢,畅谈人生。言谈之间,那样心怀宽阔,志向四海。彼时的齐王便做好了追随之愿,相比其它皇子,隆湛实在为立储首选。可是,一直不准议储的先帝,却在行将就木之年,透露出要立安王晔的意愿。晔虽秉性耿直,却一直碌碌无为,实在难当大任。齐王亲往隆湛府,劝说其早做打算,隆湛思虑良久,终于同意与齐王及朝中权臣联手,以蛊惑年迈的先帝为名,将安王晔一家斩杀在府中,先帝闻讯,一时气愤,急火攻心,当场驾崩……
先帝竟有先见之明,知其不能继承大统,还是另有原因,否则,以当初的隆湛怎会在一夕之间,变得那样阴枭难测?
“齐王久候了,深夜相邀,有何急事?”
身后一个人声响起,白苏起转过身来,一个青绸华服的男子站在对面,那人生得高额细眼,红唇如画,眉眼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老臣确有要事想请殿下帮忙。”白苏起态度有些恭谨,“不知殿下能否相助一二……”
来的是皇子长舒,武昭帝的长子。不知为何,武昭帝虽后宫繁盛,却子嗣凋零,继位之后,再无所出。因此,皇子长舒是武昭帝唯一的儿子。
“齐王尽管说,您与恩师都是长舒的尊长,有事吩咐便是。”
白苏起一声叹息,将南洲王之子的事大概的说了一遍,“现在唯有殿下能救他了。”
长舒沉吟了一会,皱眉道,“齐王可知父皇如今越发的……痛恨鲛人,只要是跟鲛人有关的,父皇必会严惩。若要明着救人,怕是希望渺茫……”
“老臣的确老了,再也猜不透圣心了。”夜风吹起鬂边的白发,白苏起摇了摇头。
“南洲王之死,的确有……不尽仁义之处,若他唯一的血脉也枉死,岂不是让天下忠义之士寒心?”说到这里,抬眼与白苏起四目相望,“若有法子,能金蝉脱壳,既救下忠臣遗孤,又不会逆了父皇意愿……”
白苏起越听越有喜色,拊掌道,“此计甚妙,如此,承辉是活命有望了!只是,此计虽好,如何实行,却还要依仗以殿下之力啊……”
“齐王不必担心,长舒自当尽力。”
日头已经将近正中,清晏等三人仍穿梭在密林里。清晏牵着一匹马,正是昨日他坐的那匹。官兵追来的时候,这马并没有栓,受到惊吓便跑远了,苍赫找了好久才找到。此时,南栩正浑浑噩噩的坐在这匹马上,苍赫在后面不时的注意着她,别从马上摔下来。
三人走过一段曲折的山道,爬上一座平缓的小山坡,视野忽然开阔起来。站在小山坡上,放眼望去,是一片起伏相连的低矮山脉,葱郁的植被铺满整个地域。在茂密的林子之中,隐约似有炊烟,却看不见民居。
“终于到了,”苍赫面露喜色,“阿青酿的美酒,也快喝光了吧。看你的脸色,倒像是病好了,以后少喝些酒。”
清晏看了看身上的酒壶,心情复杂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南栩。南栩也正看着他,原本一脸呆滞的表情,此时却带着些许笑意。清晏心下一惊,盯了南栩许久,见她依旧那么含笑看着自己,便马上拉转马头,“快走!”说完便径自右边的小道上走去。
苍赫看他的样子,马上跟上去,“怎么了?是南栩有什么不对吗?”
“还是要尽快找到紫卓先生,看她有什么办法能救这姑娘。”清晏语气凝重,“就怕……到时候紫卓先生也没办法……”清晏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念头。
“南栩……有什么情况吗?已经这样了,还会更糟吗?”
“我不知道,”清晏加快了步伐,“快点走吧,到家再说。”
两人疾步前行,下了山坡,走没多久,有一条南北走向的长河,河流周围遍布繁茂的树木,古老的藤蔓缠绵在树木之间,形成碧绿的穹顶。两人跨过河去,沿着河对岸的向南走去。
走不多久,向右有一条小路,两人转过弯去。小路曲曲折折,弯道极多,奇异的是,无论走多久,两旁的树木繁花都是一样的,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可是,就这样行走了半个多时辰,周围的景物终于有了变化,三人一骑从曲折的小路走出来,眼前竟是一片片参天的古树,巨树的根基有许多都突起到了地面上,盘根错节的缠绕在一起。虽只是根基,人走到近前,那些突起的根块竟然比人要高大许多。两人牵着马往前走了许久,又转过两个弯,穿过一条幽暗的山谷,景象忽然开阔起来。
这似乎是一片古树林,但此处的参天古树跟之前的比,更加诡异巨大。庞大的裸露在外的树根竟有百丈高,很多都连着岩土一起延伸出地面,形成岩石坡,在这些岩石坡上,建满了形状近似的房子。抬眼望去,正前方有两棵巨大的古树挡住了视线蔓延,雾气弥漫在树深处。
东边还有一处高大陡峭的岩石坡,不知源头的水流倾泄而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瀑布下段横亘着一段吊桥。吊桥下的水潭清澈见底,有几人在浣洗衣物。
清晏将南栩扶下马来,南栩脸上的笑意见痴,清晏有些尴尬的回了个笑容。此时水潭边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清晏大哥,苍赫大哥,你们终于回来了。”随着清脆的声音传来,一个青衣少女跑了过来,看上去有十八九岁,脸上喜中带嗔,“你们出去为什么不带上我呢!好歹是回来了!咦……她是谁呀?”
清晏看了一眼南栩,并不答话。苍赫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先让我们休息一下,吃顿饱饭吧。”
“哦。”青衣少女好奇的看了南栩几眼,随即又欢喜起来,“我晾了好些美酒,还有昨天季丁在林子里打了些野味,我去弄来。”说罢便欢欢喜喜的走了。
“总觉得阿青怎么也长不大。”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清晏解下酒壶,灌了一口,似乎喝的急了些,呛的咳了两声。身边的南栩伸过手来,轻轻的拍了他两下。清晏一愣,吃惊的看着南栩。南栩见他不咳了,便又痴笑着站在一边。
苍赫见两人行为都有些反常,皱起了眉,想了想,也没再问,便领头向前走去。清晏跟南栩也跟了去。
三人走上一段古树根须形成的斜坡,上去之后,一间间木屋错落有致的集散在各处,与地面上的村庄并无二致。三人七拐八绕的来到一间单独的木屋前,苍赫走过门廊,推门而入,清晏领着南栩也进了屋。
这是一间清雅明亮的小屋,东边被隔断开,西边是个小厅。三人在小厅里落坐,南栩始终挨着清晏身边。苍赫看着他俩,欲言又止。清晏心里明白,尴尬的神情中透着些扉色。因为当着南栩的面,许久,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一会,只听门外有声音传来,“饭菜做好喽,我给你们送来了。”来的是阿青。只见她提了个大竹盒,虽然盖着盖子,却老远就闻见了菜香味。清晏苍赫两人正要起身,却见跟在阿青身后还有一人。这是位老妪,白发如霜,清瘦矍烁。进了门,老妪抬眼看到清晏身边的南栩,微微皱起了眉。
“红姨,”苍赫有些局促,“呃,我们刚回来,本想吃完饭再跟你说……”
“她是谁?为什么要带她到这来?”老妪开门见山的问道。
“她治好了我的病,”清晏看了看南栩,“可她却神智因此受损,变得有些痴傻。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外面,所以,在她恢复神智之前,我必须要照顾好她。”
“你说,她治好了你的病?”老妪仔细打量了清晏一会儿,神情忽然变的有些激动,“这……这怎么可能,你的病并不是简单的……”老妪没再往下说。
清晏却似乎听出些什么,“红姨,你清楚我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我是被诅咒了?可是,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妪眼神黯淡下来,沉默了一会,轻叹一口气,“就算你知道了,也于事无补。有些事,还不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转而又看向南栩,再无刚才的排斥,“这位姑娘,你们怎么认识的?”
苍赫便把此去乌塔镇的所有经历都详细说来,老妪不动声色的听完,看着痴傻的南栩,问道:“你是说,她用手指间的雾气,打通清晏的血脉,然后,神智因此被扰……”老妪说到此处,陷入了沉思。
阿青把拿来的饭菜放到桌子上,三人这几日都没有吃好,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红莺老人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南栩,思绪千回百转后,深陷的眼睛里闪出晶莹的光芒。
清晏正吃着,不经意的一转脸,看到红莺奇怪的表情,有些吃惊,忙问道,“红姨?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这姑娘是个好孩子,你们是应该把她带回来。只是,清晏……”红莺老人回过神来,看着清晏,“若是以后,她有任何事情,你要发誓,一定护她周全,不准让她受到伤害。”
清晏有些不太明白,为何红姨的态度转变的如此快,“红姨,嗯,她,治好了我的病,我自然会照顾到她康复为止。”
“你没有明白,”红莺老人摇了摇头,“你既然知道了自己是被诅咒了,那,一般的人又怎么能救得了你。南栩指尖的雾气,就是她的精魂啊,我不知道她跟你是怎样的交情,可是,能舍弃自己的精魂,替你承担一切,这可是一般人做不到的。红姨如此要求你,并不过分。”
清晏听到此处,脸色大变,“你说……你是说,南栩替我承担一切?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厄运转到她的身上了?”
红莺点点头,“若是我没猜错,南栩是精灵族,而且,是精灵中的贵族,她们拥有强大的念力,即使没有修习法术,也足以救你的命了。只是……”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屋里众人心里却都明白,清晏颓然坐下。此时的南栩,见清晏不再吃饭,自己也不动筷子了,呆呆着坐着。
“红姨,这种痛苦不应该转给任何人,”清晏脸色阴沉,冷眸中闪着晶光,“不应该……我甚至与她素不相识……”
红莺老人看了南栩良久,皱眉道,“只怕这还不是眼前要解决的问题。南栩姑娘……她的精魂离体太久的话,怕是会让她本体的精气虚耗……”
“结果会怎样呢?”清晏脸色凝重。
“若是本体精气耗尽,就算不死,也会成为….真正的痴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