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的苦寒之地,从每年九月底便开始进入冬季,凛冽的北风在这片土地上肆虐,淳朴的百姓们在忙完所做的活计后,便都躲进了温暖的土屋里。
通往西北方的大道上,一个偏僻的小镇坐落在这里。天色渐暗,小镇的土屋顶上零落的升起袅袅炊烟。一间稍大的土屋前,挂着一杆灰黄的旅店招牌,虚掩的门里传来几句人声。
“公子既是一方少主,竟甘心在他人之下做个走卒?”紫璎把玩着一盏茶杯,似乎说的漫不经心,“还是个,前途未卜的主子......”
苍赫眉头一皱,不想这鲛人女子竟会如此直言,一时也不知她是何意,只故做不解道:“姑娘何出此言哪?我怎么听不懂?”
紫璎抬头看向他,抿嘴轻笑,“听说,云池城快要开战了,风远迟终于还是反了。”
紫璎顿了顿,“西参各部如今,怕也是蠢蠢欲动,可是他们与你那位主子,可没半点关系。我说这些,公子还是不懂么?”
苍赫淡淡道:“怎么,鲛皇对矶塞国的情势也这般在意?”
紫璎听到鲛皇二字,脸色变了变,“我鲛族已尽入苍芜海,陆上之事自然与我们无关。只是,只是若有个贤明的君主,对我鲛族倒也并无害处。”
紫璎说的有些心虚,苍赫心中却并未有疑,他想这几百年来,矶塞国的历任皇帝对鲛族甚是严苛,如今鲛族在意此事也并不奇怪。
“那,姑娘眼中,谁才称得上是圣贤明君?”苍赫面露善意。
紫璎沉吟片刻,走至苍赫桌前坐下,“如今这矶塞国,换主子是迟早的事。只是那皇帝膝下只有一子,传闻他性情阴戾乖张,为人城府甚深,若让他得了天下,岂不会又是第二个武昭帝?
“除了他,皇室之中便还有青王,和那位流落在外的公子清晏。青王自不必说,可你却偏投了那身份都不确定的清晏,我倒为公子感到不值,如今公子就算自立门户,也能偏安一隅,却为何将前途放在他身上?”
“姑娘的意思,在下应该投奔那青王喽?”
紫璎扶着袖口,浅浅笑道:“紫璎听闻,老汗王在西参各部之间名声不错,只是老汗王过于耿直,一直不愿与其它部同流。若有一天,与这些部族之间起了战事,老汗王会不会为着族人的安危而改变公子的意愿?”
苍赫原本还提防着她,此刻却心头一紧,这鲛人女子竟一语道出他心中最大的担忧。苍赫一时默然,抬头见紫璎审视的目光,还是淡淡开了口。
“姑娘倒对我的事,知晓的甚多!原先不过是跟姑娘闲话,如此看来是在下的错,中土之事,还是不劳鲛族费心。姑娘不远万里来到这天寒地冻之所,就为了探听在下的事么?”
紫璎迎着苍赫不善的目光,缓缓起身,似是有些歉意的揖了揖手:“紫璎并无恶意,中土大陆的安稳也关系着苍芜海一众生灵的前途,只愿他日公子能得遇贤君,告辞!”
紫璎转身要回后堂,苍赫忽然想起了什么。
“紫璎姑娘请留步!方才你曾说起,在北暮山下见过一位白发男子,可是真的?”
“呃......”紫璎楞了一楞,“倒是,遇到过。只是那白发男子行动如同鬼魅,我也只是匆匆与其打个照面,再多也没有了。”
“姑娘可看到他去了哪里?”
“似乎是往北暮山外去了,只是......那山如何能越过去,我便不得而知了。”
紫璎再次揖手,径直去了后堂。眼看着紫璎窈窕的身姿消失在门角处,苍赫楞了一会儿,兀自叹了口气,“可惜是个鲛人......”
远海漩涡深处的冥月湾,掩映在浓浓的雾色中。这里不分昼夜,天空永远灰蒙蒙的不见天光,空气中时时散发着阴冷的腐朽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南栩浑浑噩噩的跟着哲恪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走出了那一段长长的石谷,面前是无数的断崖,每个断崖似一方高地,上面零星着漆黑的建筑。断崖间仅有一条索道连着,哲恪看了一眼南栩,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这里的光线虽比那石谷要亮些,天空却仍像是暴风雨前的阴暗,充满了压抑的气息。四周嶙峋的断崖下,是一片起伏的沼泽地,里面隐约能看到森森白骨。南栩走着走着,不自觉的拉住了他的衣角,哲恪倒是习惯了她的胆小,厌恶的皱了皱眉头,倒也没说什么。
两人穿过了七八条索道,终于到了一座大殿前。这里已不是断崖,只是比后面的山体要稍矮一些,殿前列着两排狰狞的人像,说是人像,倒是八分像鬼,下半身如枯藤般缠绕着扎进了土里,那枯藤的里面燃着油灯,照得整个人像通透骇人。那人像前还有两只似龙非龙的石像,比起那人像,倒显得正常了许多。
南栩乍一看那人像,惊的往后一跌,拉得哲恪的衣角紧了许多。哲恪回身未及说话,只听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
“来者可是鲛皇殿下?”
刚刚还未见半个人影,忽得便从门边闪出两个凶神恶煞的守卫。哲恪冲着两人稍稍点头,“正是!”
“请随我来,我家主上正等着您呢!”
说罢,那厚重的漆黑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带着腐味的冷风扑面而来,吹的南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哲恪将她的胳膊一托,半架着进了殿门。
四人两前两后一直往里走,殿内幽深,四周燃着烛火,通透明亮,反倒没有外面那般阴森骇人。南栩直到此刻才缓住了心神,这才意识到被哲恪这般架着走实在不舒服,忽然甩开手,“我自己走!”
哲恪一愣,却已见南栩跟着守卫往前走去,便只是皱皱眉头跟在后面。
南栩感觉走了很久,才进了一间宽敞的大厅,入眼的便是过道两旁两个巨大的水池,墨绿的池水深不见底。对于住惯森林的南栩来说,走在其边实在有些心惊。她正想着这池子究竟是干什么用的,远远的一位黑衣女子迎了上来。
“鲛皇一向可好?你我多年未见,此番怎想起来这海中坟墓?”
女子言语客气,南栩却听得心慌,不免打量起了她——那女子一张精致小巧的瓜子脸,面色白中略带青气,却更显艳丽。一双凤目柔转含情,薄唇轻启,那一种入骨的媚态连南栩见了也不免动容。
“织音?”哲恪似乎想起了她,脸上浮起了冷笑,“怎么不见伽丹圣尊?”
织音一身黑色长袍,却也挡不住那呼之欲出的曼妙身姿,她将手轻轻拂了拂鬓角,收起刚刚的轻佻笑色,“圣尊年事已高,如今恐是不方便再见外客了,鲛皇若有重要的事,便和我说吧。”
哲恪瞥了她一眼,目光却不经意的落在那黑袍女子的袖口上,青葱般的手指从鬓角落下,一只醒目的黑戒赫然戴在她的中指上。那戒指通体黑色,中间一块似是龙纹盘在上面,幽幽的闪着暗光。
哲恪瞧出这是冥月湾的圣物,只有圣尊才会佩戴。只是这冥月湾是玄芜海最荒凉阴森之地,又一向不与任何一族有交情,所以外界对他们的事情知之甚少。如今原圣尊伽丹不出面,却让这织音带着圣物出来,想来冥月湾已经易主。可为什么会将尊位给了这位年轻又不稳重的织音,却是哲恪也想不明白。
“我来,给你引见一个人。”哲恪看着南栩,“不知阁下可听说过六芒星使?”
“六芒星使?”织音似乎很紧张,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南栩,皱眉道,“这姑娘像是中了禁锢术?”
哲恪迟疑了一下,“青琅做的。”
织音冲他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心知肚明,“你说她就是六芒星使?鲛皇是如何知晓的?”
“她能看到亡魂。在比邻石谷,似乎有游魂跟着她。”
织音走至南栩面前,一抬手,南栩连忙躲到了哲恪身后。织音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却又转瞬消逝。
“姑娘不必害怕,到了这里,无论是谁都不敢伤害你。”织音笑着说,眼里却充满审视,“我马上收拾出干净的住所,姑娘先安心住下,若有不妥之处再与我说。”
南栩虽对这织音充满戒备,可哲恪不动声色的态度似乎也是要住下了,她此时却莫名的有些安心,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苍赫一行人在旅店里住了一宿,却不知这极北之地岂止寒冷,入夜后更是冰溜子都要冻进被窝里了。晨起时只觉得浑身都是凉的,说不出的难受。
“极北苦寒真不是说着玩儿的,昨夜几乎没睡着,这天也太冷了!”一个年轻男子搓着手跺着脚冲着另一个中年汉子抱怨道。
中年汉子只是皱着眉头,搓了搓手撇着嘴不说话,侧过头去看着一边闭目养神的乌诺。那半面人自从房内出来,便一直合着眼坐在厅里,丝毫未动。
“咦,各位起的倒早!”苍赫打着哈欠也来到前厅,“昨夜睡的可好?”
几个男人苦笑着哈着冷气,没有吱声。乌诺则睁开眼,开了口。
“那鲛人女子已经走了,老大如何打算?”
“嗯?走了?何时走的?”
“有半个时辰了。”
苍赫想了想,“左右紫绰先生也是找不到了,咱们跟上这鲛人,看她有何阴谋!”
几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即刻出了门。
幽暗的零脊夹道四处闪着粼粼的波光,此处再往南,便是海中墓场的中心——夜望谷。那谷地从冥月湾西南方一直延伸至深海,灰暗的雾气在岸与海之间弥漫,使得夜望谷整日阴森昏暗,冷风阵阵。
天还未亮,哲恪便匆匆赶来零脊夹道。
“鲛皇!”织音揖了揖手,“你来看,从此处再往南便是夜望谷了。”
哲恪抬眼望去,夹道的尽头,远远的有些暗光从夜望谷透出,隐绰间似有千万游魂在涌动。
“这里一直是这样吗?”
“自然不是!”织音面带忧色,“守卫们说,昨夜这里渐有暗光,直到晨起,这里......便成这样了。”
“昨夜?”
哲恪眉头一紧,昨夜他们才来到这里,现在这里游魂便这般躁动,如此看来,青琅确实没有看错,这女子确有不同凡人之处。
“殿下带来的女子也是昨天才来到此处,便有如此大的动静!”织音盯着哲恪,眼里透着光芒,“只是,她如今还被禁锢术控制,怕是操纵不了体内的灵力。但操纵游魂之力若非出自她本身的强大念力,外人也无可奈何。”
哲恪捻着手指,遥望着夜望谷,若有所思。许久,他冷冷一笑。
“以她的灵力,禁锢术已经对她无用了。”他转过身去,稍一揖身,“圣尊若无要紧事,这几日便不要遣人打扰。”
不等织音回答,哲恪便沿着来时的路大步而去。织音看着哲恪的背影,眉间掠过一丝怒气。
灯火通明的房间内,南栩坐在妆台前沉思着。这一日夜,织音的确照顾的不错,冥月湾光线不佳,南栩的住所特意燃上无味的冰油,照的整个房间像白日一般,饮食起居也照料的甚是妥帖,有些食物南栩甚至从未见过。可此时的南栩,却一丝惊喜也没有,想着来此的目的,反倒有些坐立不安。
“姑娘,鲛皇请见!”
一个侍女进来传话,南栩听到鲛皇二字,心中莫名的欢喜,马上跑了出去。鲛皇站在门外昏暗的月光下,冷峻青白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你来了?我还想着怎么找你呢!”南栩小跑着奔向他,“我一个人在这里很不安,你去了哪里......”
“我跟圣尊有些事要商议。”哲恪看着她依旧朦胧的脸,阴冷的面庞却有了些许暖意,“你......你跟青琅在一起时,他可曾说过什么?”
“他,他说我是什么六芒星使,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但我的确能看到亡魂。”南栩忽然想到了什么,“呀!他抢走了我的云合璧!那是我母亲的留给我的遗物!鲛皇,你能不能......”
南栩说到这里却顿住了,她不清楚哲恪是怎样想她的,毕竟他们之间只有小时候那匆匆几日的情谊。
哲恪忽然轻轻一笑,那张轮廓分明稍显苍白的脸上,因而染上温暖的颜色,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坠入了人间烟火之中。南栩看得心中一滞,莫名的红了脸。
“你不用担心,青琅很快也会来到这里。到那时,我定会替你要回你的东西。”哲恪声音不再那么阴冷,像是与友人在交谈,“姑娘跟青琅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用禁锢术来困住你?”
南栩窘迫的摸了摸脸,听他问起青琅,一时想起这一路的遭遇,心中百感交集,眼中不禁泛起了泪。
我们不过旧时相识而已,怎么就在他面前这般矫情?南栩念及此,背过身去,半晌未言。
哲恪虽看不清她的脸,却明显感受到她悲伤的情绪,了然道:“姑娘若有所需求,尽可开口。在这海上,我定能保你万全。”
南栩听了这话,心中感伤愈加浓厚,眼看着别处,无声的流着泪。此时哲恪反倒不知如何是好,眉头轻皱,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默然了许久,南栩终是开了口。
“你几时做了鲛皇?”南栩平定了情绪,转过身来,“如今你竟然这样厉害,全然没有当初的少年模样,你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