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来帝都的这些日子，除了应邀去过几趟皇子长舒的青园，几乎每日便是流连在勾栏瓦肆间，同进出的，自然还有北都侯空文远。
“金兄在想什么？”空文远见清晏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不禁问道。
今天两人来的是一个叫醉仙楼的酒肆，一听名子便是个雅俗共赏之地，雅间外喧闹的环境足以证明这一点。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不能跟半闲居这样负有盛名之地相比，但这里鱼龙混杂，倒是什么人都能进来。
清晏神思稍缓，“昨日去了趟青园，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似乎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察觉，可是，却又象是在默允了这样的事......”
空文远神情一滞，“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了？不应该吧？”
清晏蹙眉沉思，对空文远的话不置可否。
他们口中的“他”，自然就是皇子长舒。
“大皇子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空文远蹙眉问道。
清晏将目光从窗外的江景中收回，缓缓道：“他昨日说，若有需要之处，让我相助一二。还有些话，我不知道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试探我......”
“相助一二？若是他知道金兄的身份，难道这是要跟你结盟么？”空文远有些激动，“难道大皇子这是已经按捺不住了？要出手么？”
“皇帝毕竟是他的父亲，而我却是......若是知道我的身份而跟我结盟，这个皇子的胆子倒是挺大的。”
“如今我们所掌握的消息，确实为他所用的，便是戍北军和西参众部。这西参众部虽散落在西北各地，部族间也多有矛盾，可是他们雄居西北多年，兵士们个个骁勇彪悍，联合起来倒也算是虎狼之师。而戍北军，”空文远儒雅斯文的脸上笼着阴云，“青王虽故，可其子希钰不光治军严明，戍边有方，城府之深更甚青王。大皇子有他相助，怕日后是个麻烦......”
清晏抬眼看着空文远，这位好友向来温润儒雅，若不知他根底，倒真不相信他是商贾出身。当年的空家，是名动北都的商贾之家，说其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建兴十二年，西南洪灾，北部大旱，无奈当时刚刚迁都，国库并不充盈，派去赈灾的官员也并无经验，一时整个几塞饿殍遍野，民怨四起，甚至有谣言，说武昭帝即位并非天命，才招致天灾。
武昭帝正一愁莫展时，空老太爷以民间请愿的形式，给武昭帝上表，称愿以私财为国解忧，武昭帝立封其御史之衔前往赈灾。没想到，不过两月，空老太爷不但将两地灾势止住，还利用商贾之能，将两地财政赤字扭亏为赢，武昭帝一时龙心大悦，竟要拜其为相，从一介布衣升为当朝一品，这是举世难有的荣耀，可这位空老太爷却一推再推，最后甚至以死相拒，武昭帝只得随其心愿，但也不能有功不赏，便将他封为北都侯，世代承袭，并赐三代免死金牌。
如今承袭了侯位的空文远，竟一直扶助自己复位，相比当初心坚如铁，绝不入仕的空老太爷，这一切，倒象是上天为他安排的。
“当年的青王跟允王都是储位最佳人选，后来允王当了皇帝，青王被派去戍边，北地苦寒，青王一驻十几年，有功不表，有过重罚，至死皇帝也没给过半点恩赏，如今要反是正常的，但是只怕希钰无论追随谁，都未必是真心。”
“你的意思是说，他想自立......”
“你也说了，他城府极深，戍北军虽只有八千多人，但是也要看是谁带出来的，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八千人的精锐之师，也不可小觑。若是在关键时刻被他咬上一口，不死也要受到重创。”
空文远点点头，正想说什么，雅间外有人敲门。
“总算是来了。”两人相视一笑，空文远过去打开门，进来一个健壮的中年汉子，见到两位便行了个礼。
“侯爷！”中年汉子转脸上下打量了一下清晏，眼神复杂，“这位便是金先生？”
清晏点头拱手，“曹统领有礼！”
空文远看着曹奕，笑了笑，“怎么了，进来便这般打量金先生，他长得有何特别之处？”
“呃......侯爷，敢问这位金先生可是......那位贵人？”
空文远平静的眼眸陡然犀利，“曹奕，怎么这么问？”
“侯爷......”曹奕迟疑着，似是有话不想当着清晏的面说。
空文远自然看出来了，“金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且，相交多年知晓根本，早已是过命的交情，曹统领能跟我说的，必然也能跟他说。”
曹奕思索再三，还是开了口，“侯爷如此说，我也不必顾忌什么了。北边传来消息，说是云池的风老将军有叛变之心，与西参的巴古林部暗中往来......”
曹奕见两人听闻此事却不动声色，忽然有些了然，“此事是否属实都已不重要，但宫里那位好像是相信了，当晚在无忧宫呆了一夜，刚起更就......”
“无忧宫？他去了无忧宫......”
曹奕有些吃惊的看着清晏，“金先生知道这无忧宫有所不妥？”
清晏笑了笑，“统领大人还是先告诉我们要说的重点吧！”
曹奕脸色略有尴尬，笑道：“果然都瞒不过两位。其他的事早都是预料之中的，只是这无忧宫，长久以来都阴森森的，但凡有谁想窥视，基本都遭了毒手。但，里面我们进不去，便只在外面探听。这些年，除了那位皇帝之外，我们只见过一个人曾进出过无忧宫，但那人非常神秘，功夫也了得，我们依稀只知道那人是个妇人，有人曾说她身上的气息像幽罗国的巫蛊师......”
空文远与清晏此刻才表现出讶异的表情，“巫蛊师？幽罗国的巫蛊师通常都惯于控制人的心智，难道他是被控制了才会表现的那么荒唐的么？”
“若能进入无忧宫里去看看，恐怕便能见到更多真相。只是要想无声无息的进去而不被发现，确实不容易。”
清晏听罢，默然了许久。
圆月升至中天之时，幽静的小岛上明亮如白昼。潮水一遍遍冲刷着银白的海滩，在如此深夜却像摇篮曲般催人入眠。
篝火快熄灭的时候，不知燃到了什么，忽然发出很大的噼啪声。南栩睁开眼，火光跳跃间，青琅瘦削的身影坐在不远处。
南栩坐起身来，只觉得四肢有些酸疼，那熟悉又恶心的阴邪之气又围绕在周身。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海浪的声音。青琅带着她离开了幽雾岛便一直往南走，直到走累了，才歇息在这荒岛上。
“醒了？”青琅淡淡的问。
南栩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屑，“哼，又禁锢我的力量，你害怕我会再次跑掉？”
青琅笑了笑，不置可否，将手边的枯树枝又往火堆里添了添，忽然问道：“你在龙息古堡里，见到了什么？”
“龙息古堡？”南栩意识到他问的是幽雾岛里的那个陈旧的水城，可一想起那白色的魅影，南栩便后脊一阵发凉，“那个白色的人影......你没有看到？”
“白色人影.....”青琅直直的看着南栩，露出些许虔诚的表情，“你真能看到亡魂？”
“什么亡魂？你说那白影是亡魂？”南栩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心中不禁忐忑起来，“为什么我能看到亡魂？还有，你说过什么六芒星使是怎么回事？”
“六芒星使是传说中冥王的使者，不光有阴阳眼，还能在特殊的情况下，使人死而复生。”青琅看着南栩的神情变得复杂，“正因为拥有这样力量，所以你的母亲才会对所有人隐瞒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世？你又怎会......”
“你身上的这块云合壁是谁给你的？你的母亲？抑或你最亲近的人？”青琅从怀中掏出那块墨绿的玉牌，脸上露出难得的真诚，“我想肯定有人跟你解释过云合壁的作用，但是它的真正作用是没有人会告诉你的——它会压制你体内的通灵之力，让你的能力停滞，感受不到任何灵异之事。可尽管如此，你的感知能力还是超乎想象的，对吧？这让你的亲人不得不对你封锁一切外界的信息......”
“胡说，你就是个骗子！”
南栩嘴上虽不承认，可她心里却被青琅说的完全动摇了。
母亲说那块玉壁是祖父留下的遗物，让她一刻也不要离身。
母亲总是不让自己独自外出，哪怕只是在乌鸣谷。
从来没有人告诉自己父亲是谁，也不准乱问。
......
南栩此时只觉得手脚一阵发凉，她虽讨厌青琅，可他却一语道出了她这么多年的疑惑。究竟自己是个怎样的“妖怪”，连母亲也要欺骗她？
“你不用担心，很快就会有许多人知道你的身世，而且他们会将你当作神明一样崇敬。”青琅捏着那块玉壁，不再有丝毫戏谑的神情，“你说你认识鲛皇？”
南栩正神思恍惚，不明白青琅为何会问及哲恪，“是又怎样？你又打的什么主意？”
“鲛皇很快便会找到这里，我想在这里与他谈一谈。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究竟是怎样的交情？”
南栩没有回答，只是想起那个被海水冲上岸的受伤少年，满眼的戒备与愤怒，明明在乎别人的善意，却赌气般不肯承认。
还有......那一晚，自己竟然没有认出他，还刺伤了他......
那样一个傲气的人，一定很生气了吧？
南栩这样想着，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青琅见她神情古怪，心里明白了大半，笑道：“不说也没关系，我与他还有太多未了的缘分，你们总还有时间叙旧的。”
南栩越发讨厌青琅对世事的洞察，扭过头躺下装睡。
不知过了多久，南栩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她坐了起来，将身后的风帽拉起盖住清白的脸。
“他来了！”
青琅来到她身边，轻轻一抬手，南栩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退了几步站在身后的树影里。
“青琅大人果然在这里！”
东方已经发白，林中静谧的连鸟鸣声也听不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此刻响起，雾气氤氲中，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林中走来。湿漉的头发贴在耳后，哲恪的面色柔美而略显苍白。狭长深邃的双目轻扫了一下南栩，嘴唇微微上扬，露出冷淡的笑意。
南栩看到哲恪那一刻，心里充满了暖意。那时的少年已经长成俊朗的男人，浑身散发的强大气势再找不到当年落迫少年的影子。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便认出了自己——甚至没有丝毫防备的被自己刺伤。
“鲛皇殿下，我们等你许久了！”
青琅阴沉的声音打断了南栩的思绪，似笑非笑的看着哲恪。
“哦？青琅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哲恪冷峻的目光却落在南栩身上，“既闯了禁地，又这般行色匆匆，大人如今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么？”
“我已退据镜之渊，也没有能力再与你争天下，难道现在连在海上行走的自由都没有了么？”
哲恪冷笑一声，“若只是云游，为何要擅闯禁地？拿这个小姑娘作愰子，就可以肆意破坏鲛人的规矩？！”
话音刚落，哲恪以惊人的速度来到南栩身边，不等青琅反应过来，一把掐住南栩的脖颈，将其拉到身边。
“你！你不能杀她！”青琅显然没料到哲恪会突然对南栩动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她从禁地里都能安然的出来，我怎会这么轻易的放过她？不让我杀她？那你告诉我，她，究竟是什么人？”
青琅看了看南栩，犹豫着应该怎么说。哲恪指间紧了紧，南栩痛苦的喘着气，竟连挣扎都做不到。
“她是......六芒星使！”青琅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我不能眼看着鱼人一族就此消失！我找了她许多年，直到最近，天象才有所异动，也许是天命所使，我这么快便找到了她......”
“六芒星使？”哲恪似乎有所动摇，手上不禁松了松，“六芒星启，有女圣出，耀天暗地，兴盛九泽......”
“你竟也知道这个预言？那么你应该明白，我绝没有与鲛人为敌之意。相反，若是此事成了，对鲛人也是有好处的......”
“哼，青琅大人这么多年还相信这些荒诞的传说么？鱼人已经走向末路了，不接受事实只会让你越来越疯狂......”
“她在龙息古堡看到了古老的亡魂！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吗？鲛人若真不需帮助，鲛皇殿下又何必四处埋下暗桩？”青琅眼含深意，似乎话里有话，“带她去冥月湾其实对鲛人并无半点坏处......”
哲恪听到此处，蹙眉不语。
古堡里有亡魂，这是鲛人们历代人的秘密。可是谁也不曾见过，更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是什么人。四位长老卜算鲛人的未来时，就曾说过，古堡里的亡魂在碍于此......
哲恪将手从南栩脖颈处松开，眼里却依旧充满怀疑。
“她能看到亡魂？那你带她去冥月湾又想做什么......”
南栩轻咳了两声，从哲恪臂弯间向前躬起了身子。就在哲恪刚刚开口之时，南栩迅速从怀中摸出那把碎梦刃，转身便刺向哲恪的胸口。
哲恪本能的向后一让，伸手一把抓住南栩的手腕，怒喝道：“你干什么？！你......你这是碎梦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