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隐于苇荡深处,天色慢慢暗了下去,一轮圆月早早的挂在大堤外的树林上空苍白无力。梦凡妈站在自家禾场里焦急地等着正刚兄妹回,一抬眼看见自家老头子,推着自行车从大堤上摇摇晃晃下来。醉眼迷蒙的江国良见老妻站在屋前左顾右盼,心中一喜,以为老妻在特地等自己,推着车紧走几步。
“婆婆子,总算有个好消息了。”江国良放好车子,趁着酒兴亲昵的拍了拍梦凡妈的背。
“你给我死开些,一吃了酒就这德性,我烦还来不及,哪有什么好消息?”搁平时梦凡妈会很享受老头子偶尔的打情骂俏,不过她今天心里确实有事,没时间理会这酒疯子难得的温情。
“来,来,来,说给你老公我听听,到底又有什么事让你烦燥成这样?我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你呀,烦的不都是些和尚赶道士,急什么?我真的有个好消息,你真的不听?”江国良平时不大说话,喝了酒后话稍微多一点,说话时的神情也不象平时“卫道士”般。
“什么事?你那好亲家,又偷着给小清说了一门亲,比正刚强些我还想得通,可听正刚的干娘子说对方伢子是个瘸子,难道我屋里四角四整、聪明灵泛的正刚伢子还敌不得街上的一个跛子?哎!莫说起这个,一说起来我就火直冲,你就算看我屋里的伢子看不起,也莫作贱自己的女吧,又没生多的,总共一个妹子,她作娘的又舍得,真的做得出,未必乡里伢子硬该死些?未必钱又有这么重要?像我们这样知根知底的人家还不如她的意?她女儿如果不爱我正刚又另当别论,两个小的好得蜜里调油一样,她硬要把他们撮散,不晓得安的什么心?一双眼睛像狗眼睛一样,只看到别人的权势,好好的一个妹子硬会被她搞得神魂颠倒。”梦凡妈越说越气,声音不知不觉间大了起来。
“我只是喝了酒,耳朵又没聋,你这样吼什么?别人还以为我们婆婆老倌闲得没事做,站得禾场里相理手骂。她自己的亲生女,爱怎样就怎样,你气成这样干嘛?我看啊,那个伢子比正刚好,小清也不一定会同意,小清这妹子可没有她妈那么多花花肠子。”江国良现在说起准媳妇相当满意,这妹子在他家来来往往也有好几年了,是个正直善良的孩子。
“话是这样讲,我还是有点担心小清。那妹子不晓得会委屈成什么样?我让梦凡去喊正刚,让他去开解开解她,应该差不多回来了。”
“你还没吃饭?”
“他们都没回,我还有什么心情吃饭?你怕都像你没心没肺的……”梦凡妈把江国良又抚上她肩头的手“啪”地一下打下去,转身回堂屋,摸索着走到大门边把外面的电灯扯亮。
“别说那些烦心了,我们说点高兴的。今天你猜我看见了哪个?”
“你去场部开个会能看见哪个?书记、场长、副书记,就算你看见了县长,他与我们家有什么关系,未必他要提拨你这老家伙去当副县长?”
江国良走到堂屋里的椅子边一屁股坐下,“一开口就带刺,我是什么人,跟你也将近二、三十年夫妻了,你还不了解?我是说我今天上午看见了沐支书的崽——沐阳到我屋里来了。”江国良一边说一边屈起右手食指在八仙桌上敲了几下,见老妻走到桌子旁,用那个上面用红漆写着“优秀共产党员”的搪瓷杯子,泡了一杯浓浓的茶递了过来,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就晓得这沐老头他崽早不早迟不迟的来我们家喊我去开会,定有深意。一到场里,还真的如此。”
“沐阳,沐支书那个当老师的满崽?他来我家会有什么深意?不就是他去上班时顺便拐进来叫你去开会吗?还定有深意?书冒读几句,动不动就拽文。”梦凡妈说完准备去灶屋里给江国良打洗脚水。
江国良听出老伴的嘲讽之意,晃悠悠的起身,拦住老伴的去路,“这还真不是拽文。我到场部时间还早,老沐看见我就扯着我在一边聊了起来,说他家沐阳好像对我家凡妹子有点意思,想托人来做媒,先问问我的意见,主要是想打听我家凡妹子许没许人家。”
“沐阳喜欢我家凡妹子?他好象比正刚还大些吧?记得我生正刚时,他妈抱着他来吃的满月酒,他那时可不像个小毛毛。”梦凡妈虽然想梦凡的亲事早点定下来,但她真的没考虑过年龄比梦凡大蛮多的伢子。她的想法很简单,家里条件怎样先不管,年龄一定得般配,那样不管小俩口还是他们亲家之间都好打商量,她可不想像哪个谁家一样找个女婿做得自己女儿的叔叔或者父亲,那样不说亲家之间见面多尴尬,岳婿之间怎么称呼都为难,让女婿叫岳父母吧,明明年龄相差不了几岁,不叫吧,又觉得没规矩,见了面又不能只说“嗯哪啊”,那样要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年龄大些是什么问题呢,再说他们之间也相差不了几岁。男的比女的大些,他还会心痛人些。我家这个凡妹子,从小就娇惯了,伸手不提四两的,你让她找个和他一样大的,结了婚后,两个都年轻不懂事,互不放让,难免三天两头吵,你想想看,今天女婿因为她不会煮饭告上门来、明天因为她不会种地告上门来、后天因为屋里的鸡、鸭、猪没喂得好,她婆婆说她几句,你女儿又哭哭啼啼,提着皮箱回来,我看你到时不气得眼泪往上流。如果真嫁个那样的人家,我也不想,我屋里凡妹子我骂是骂、管是管,你看你说不让她去砍芦苇,我说过二话没?我娇生惯养的姑娘可不能给找个让她吃苦的人家,如果和沐家真的能搞得好,老沐屋里还敢不对她好?沐阳那样温厚的伢子会舍得让她去砍芦苇?”
“谁说不是这样呢,如果不想这些,我只图完成任务,我还不有人给她做介绍就把她嫁了。我就一个女,在家里享不得几天福,以后去婆家,就算不种地、喂猪,屋里的浆衣洗晒、以后生儿育女也指不定要受好多苦,你不舍得,我会舍得?”俗话说,嗲一长孙,爷一满崽,这妈妈说到底还是疼满女,她口口声声说一儿一女她一样的疼,哪个不晓得她偏向梦凡更多一些。不说两兄妹小时候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总是嘱咐正刚要多让着点妹妹,只说正刚初中毕业,说声不想读书了,她立马去场部的红旺铁匠铺打了把茅镰刀给他,而梦凡都高中毕业时,为了让不让她复读,她跟江国良吵了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次架,足足有大半个月没理他。
“哼!那是她命好,生得我屋里,稍微做一点事,你就心痛得要死,说什么女儿家家在这世上就是受苦的,在屋里做女时自己父母不心疼她、不让她享这十几、一二十年福,以后嫁了人、生了崽女还有大半辈子苦受,也只有我才相信你的鬼话。若是生得别人家里,还不是和勉勉强强送她读几年书后,就让她拿起茅镰刀自己养活自己,还事事都依着她、顺着她,差不多二十岁了,还吃爷爷饭穿妈妈衣。”江国良假装责怪妻子娇惯女儿,其实他也是一样,要不然也不会只听沐支书顺嘴一说就高兴成这样了。
“这个还是要等凡妹子回来后再看。不晓得她又同意不?前几天李嫂来给她满弟说亲,她就别扭了好久。”
“你放心,这次她肯定会同意。我今天早上回来时,看见她和沐阳聊得蛮开心,脸笑得花一样,沐阳走时,她还打趣沐阳,他们以前认识?”
“都一个管理区的,什么认识不认识的,没看见过也听说过。”梦凡妈见梦凡他们这么久了还没回,有点坐不住,又跑到阶基上去看。一打眼便看见一个人骑着车,从渔塘角那里往这边赶,那身影形态隐约像梦凡,又以为不是,按理她应该和她哥哥一起回来的,怎么会一个人先回来了。
梦凡看见站在灯光下的妈妈,喘着粗气喊,“妈妈,哥哥直接去嫂子家了。”
“哦,那就好,怎么这么快?我算了得有个把小时才能打回转的啊。”梦凡妈急是急,心里很清楚从家里到苇山的路不近,来回有一、二十里路,以梦凡平时的体力应该没这么快,这妹子不是怕就死命的跑不?看她说句话都出气不赢一样。
“我在西堤角上遇到哥哥了。妈呀,你老人家真的瞎操心,我嫂子老早就让孟伯捎信给哥哥了。”梦凡善意的埋怨着妈妈。
“哎,我也不晓得何解,别人都说婆媳天生是冤家对头,我对小清还真没得那种感觉。他们一定婚,我就把她当自家屋里人了。还别说小清那妹子乖、听话,一双嘴巴哟甜得腻人。来,先擦把脸了,赶紧吃饭,这个时候了,肚子饿了吧?”
“还好。”梦凡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毛巾,跑到摇井边。
梦凡妈走进堂屋边装饭边低声和江国良商量,“那个事,老沐只怕是随口一说,你先别跟凡妹子讲,我哪天套套她的口气。赵婶那天说亲家那里松了点,电器归他们买,现在农历九月份了,你得空时也不要抄起手到处闲逛,要赶紧帮忙把这房子收拾一下,这过不了多久得进山了,到时想请人帮忙都找不到人。今年下半年就只能忙正刚的事了,梦凡的事等她哥结了婚后再定吧。”
“女儿的事你做娘的说了算,但是要早点问凡妹子,我还得回老沐的信,他家沐阳也老大不小了,别担搁了人家。”江国良就不相信自家这么聪明乖巧的女儿,别人只会随口一问,何况那老沐还是几十年的老兄弟,没十足的把握,他会如此冒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