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很慎重的一件事,除了置办各种年货,苇场人还有各种禁忌。比如家中主妇喜欢近乎迷信的从年前拍的甜酒或做的浆坨子粑粑、糍粑的成色中看来年的收成及家中老小的平安。甜酒拍出来后,本应该是米白色的,可偏偏有些人家拍出来的稍带红色,主妇们便不安起来,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最希望的是来一个比较会讲话的人,把这事圆一圆。邻居们来了,见这家甜酒是红色都会照例说上几句:“哎呀,你们家发达了呢!这甜酒出得这样好,都甜中带红,明年你家肯定会走红运。”主人家自然百般高兴地连声说谢谢,然后留下这会讲话的邻居喝碗热甜酒茶后再走。也有不会讲话的,让好好的好兆头变成顶坏的预言。梦凡曾听妈妈讲起过,大垸子里有一户人家做糍粑时,邻居的小孩子不懂事,见他家堂屋晾许多糍粑和浆粑粑,便好奇地问:“X伯母啊,你们家做这么多粑粑,吃得完啊?”搁平时这是一句及其寻常的话,可是因为临近年关、因为与来年家里顺势直接挂上了钩,所以这话似乎很不吉利。第二年,果然有不幸的事发生,那户人家老两口吵架时,男主人一时想不开喝药自尽了。那家主妇便怪死了那个邻家小孩,说她的一切不幸是因为那孩子说的那句话惹出来的。所以,年二十九这天,除了贴红红火火的对联、门神外,还得用小红纸写上“老少之言,百无禁忌”,贴在各处墙壁上,以消除老人和小孩失言而惹下的心理阴影。虽然梦凡不以为然,但是看到妈妈难得如此慎而又慎的嘱咐,也变得慎重起来。
年三十这天,煮了一年饭的梦凡妈不再呆在灶屋的前沿阵地,她退居二线,只负责烧火。煮年夜饭的重任一般是江国良的任务,包括饭熟后敬年饭老爷,也是由江国良为头,正刚作陪,梦凡妈及梦凡在身子方便时还可以端端菜、倒个茶啊酒什么的,如果遇到身子不方便时,江国良便嘱咐她妈,让她们不要去敬年饭老爷堂屋里,说是怕亵渎神灵。梦凡有些怕鞭炮的响声,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反正吃团年饭里还不是围在堂屋里一起吃,少做点事更好,她可以和小清说悄悄话。
等江国良和正刚虔诚的请各路神灵、菩萨老爷及故去的祖先用完膳后,梦凡妈才让梦凡、小清帮着把桌上的饭菜端入灶屋回锅,把整只的鸡、整块的肉等改刀加工,做团年饭。
一家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就着火慢慢的吃着团年饭,偶尔有邻居经过,江国良与梦凡妈都会站起来热情相邀,相互打着拱手祝福彼此过个热闹年。苇场有好些人家天不亮就开始忙着做饭,一家人聚在一起边吃边等着天亮,以图来年日子越过越光明,生活越过越有盼头,所以他们多半对梦凡父母的邀请会客套着拒绝。江国良每年都定在十一、二点中间,他的想法有些不同,他说过日子就得过得正大光明,何必偷偷摸摸,闹得一屋人一夜睡不得。为此梦凡妈没少说他,说他年近半百,说话还这么口无遮拦,让他多喝酒少说话。今年因小清在,邻居更加不会随意坐下来同他们一起吃年饭。他们都只是说着“江主任,恭喜你屋里过个热闹年啊,哟,新媳妇也在,来年添丁加口、大吉大利啊”
梦凡妈喜得连忙搬凳子、泡芝麻豆子姜盐茶、把江国良藏在****里的好烟拿出来,给邻居抽。也有人不客气地坐在一旁,边看梦凡他们吃饭边和江国良闲聊着,比如刘会计及伍队长、鲁大爷。他们聊着聊着,经不住江国良热情相邀,不顾自己酒足饭饱,坐在饭桌前、端起酒杯与江国良你来我往。团年饭越吃人越多是最吉利的,所以梦凡妈在一旁笑得眼睛都没缝。
苇场的大人们说某人做事慢吞吞地,张口就说:“你不晓得快点啊,像吃年饭一样……”可见吃年饭时是很讲究的,除了说些吉利、喜庆的话外,还要吃得慢,说是越吃得慢就越有福气。这一餐在梦凡眼中除了菜多些并无二样的饭时常被这个说法影响,要吃上一个多两个小时。
吃完饭,江国良、刘会计与伍队长、鲁大爷四个人围着梦凡妈早摆好桌子打双百分。梦凡妈则领着梦凡负责收拾饭桌上的残羹冷炙,正刚和小清在屋里腻歪一阵后,一起去小清家与小清父母团年。
大年初一、初二不能动土,再者家里多放些青菜过年,又有预示一年清清洁洁之说,所以梦凡妈每年都在年三十这天从菜园里扯些青菜回来。梦凡母女正选着芫荽菜时,梦凡妈突然抓着芫荽菜往她肥胖的大腿上一搭,“老倌子啊,你只记得打牌,也不提醒我一下,害得我忘记一件大事。”梦凡看着事事小心、小心再小心的妈妈,有些不理解,大过年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又会有什么大事会被遗忘?
正与伍队长为五分争得面红耳赤的江国良根本没理这他一惊一乍的老妻,梦凡妈也没耐心等他询问,自顾自的说“你看我这忘性大不?我都忘了给小清压岁钱。她头一次在我们家过年,让她空手回去,你看像个什么样?亲家母本来对他们两个小家伙的事不冷不热的,这要是让她知道,指不定又会说些什么难听的。凡凡,你骑车帮我送过去,记得进门要叫亲家娘,要对他们说‘恭喜,过个热闹年’,听见没有?”
梦凡拿她这个对年恭敬得几近神经的老妈没办法,她嘱咐一遍就回一遍:“晓得呢,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啰,我又不是三岁跟两岁。”回了近五遍后,梦凡妈终于满意地让她骑上车。
虽然去小清家走垸子中间的公路要好走些,但是梦凡嫌弃两边都是落了叶子的杉树太过苍凉,而且垸子中间也没有大堤外面敞亮,所以梦凡想也没想地爬上大堤。
走到半路,梦凡总觉得前面那辆自行车有点眼熟。走近一看,她不光看见了熟车还看见两个熟人坐在堤边的枯草堆上相依相偎着。
“哥,我以为你们早到家了,原来还在这儿卿卿我我呢。还好,谢谢你们让我少跑了不少路。”
小清听见梦凡喊,连忙挣扎着从正刚怀中站起,一副小脸通红通红的,还手足无措的一忽儿抹抹根本没乱的头发、一忽儿扯扯外套的下摆,“凡凡,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梦凡见小清不好意思,难得的没有打趣她,“还不是我妈——你的婆婆舍不得你,看你和我哥出来后,记起没给你压岁钱,就派我来送压岁钱的,给!”梦凡把钱递给小清。
小清推脱着:“凡凡,你拿着就行。你不来,我也不会让我妈有什么可说的。你看!”说着,从大衣袋子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出来晃了晃。
“嫂子,还是你拿着吧,别让人笑话。”梦凡见小清这样通情达理很感动,这样好的女子,哥哥这是前世修了什么福?
把钱硬塞给小清后,梦凡俏皮的留下一句:“你们继续,小妹就不碍你们的事了,得回去交差去。”说着跨上自行车就走。
差不多到大堤转弯处时,梦凡遇见王凯同一位不认识的男子骑着车呼啸而来,正准备避让。他们经过梦凡身旁时,却猛地刹住车,“梦凡,大过年的,你这是从哪里来?”
“到我嫂子家来,凯子,你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梦凡见他们停车,也只好缓下速度、下车。
“我堂哥他们一家在我家过年,这不闲着没事,我带他在大堤上转转,堂哥,这位是江梦凡,朵儿的同学,”因习惯问题吧,王凯不经意的提及朵儿,又不由得止住的话头。
王凯的堂哥比王凯要高出不少,没有一米八也有一米七五,人也比王凯精神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这人肯定不是种田的。虽然肤色有些黑,看起来不如沐阳、高轲他们白净,但是举止之间还是可以看出他是个有文化的人,而且隐隐透着一份像是做官的人一样的威严。如果朵儿在,她应该不等梦凡问,“啪、啪”地把王凯堂哥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英雄事迹,竹筒子倒豆子般倒出来。
“你好,江梦凡,早就听说过你,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我,王凯的堂哥,王尚文。”王尚文一见梦凡便想,难怪朵儿说起她来隐隐带着几分得意,这样的女子在小小的苇场还真是难得一见。虽然谈不上漂亮,但是可能才出校门不久,举手投足之间还残存着一丝书卷气,她随意往那儿一站,毫不做作,让人觉得很是舒服,言语间略带娇声更让人觉得这姑娘个性应该温柔,她跟朵儿差不多大吧?王尚文本想问梦凡芳龄几何,想起初次见面,实为唐突,只好耐住性子,以后应该有的是机会吧?实在不行,问凯子也可以问到。
“你好!”梦凡象征性的握了一下王尚文伸过来的手,“你们先忙,我先回去了。”见王凯说过那句后半天没言语,加上有陌生人在场,她不好无话找话。本来她与王凯也没什么交情,以前见面偶尔聊上几句也是因为朵儿,而现在再提这个话题明显不合时宜,所以梦凡只想早些回去,免得王凯尴尬。
也不知此刻王凯见到梦凡是想起了朵儿的好还是恨她的背叛,等梦凡骑上车时,他才慢了半拍似的说,“那好吧,堂哥我们走,转完这个垸子,再去浮桥那边那个垸子转转,以后两边垸子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了,你得多多为他们谋福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