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凡妈身材有些偏胖,小五里路程走下来,不累也热得脱下了棉衣。当她走得热气腾腾地到艾家时,艾家也正热气腾腾。梦凡妈仔细一瞧,艾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只大篮盘,篮盘正是这腾腾的热气所在,上面倒满了白色的粑粑。灶屋里三娘崽正忙着做浆坨子粑粑,看来这鬼婆子蛮硬气,没被朵儿的事打倒。
“珍鬼婆,年货准备得蛮足嘛。你看这坨子粑粑又圆又白,明年肯定是个丰收年啊!你这瘟鬼婆好福气呢,看这年粑粑的样子就知道,你明年定会有好事临门。”梦凡妈在别人前说话没这么粗,朵儿妈婚后与梦凡家同住在队屋里,两家只隔里隔壁的,口无遮拦的开玩笑开惯了,而且见她家出了朵儿这件事,想把气氛搞活些。
“就你这死鬼婆会说话。”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梦凡妈,朵儿妈擦着粘了糯米浆的手走了出来。“哎,但愿借你吉言,能苦尽甘来!”
“快些莫叹气,都差不多过年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媳妇的表哥前几天回来了,说在羊城见到朵儿,还给了张什么片子给她,让她有事去找他。喂、喂!莫做死的抓着我,看看一双手在我毛线衣上印了好多鸡脚爪子印。”
朵儿妈见梦凡妈深蓝色毛线衣袖上果真有些淡淡的白色印痕,不好意思的松了手,“你说的是真的?他看见的真的是我那苦命的妹子,”说着,眼圈又有些发酸,扭过头去揭开锅盖,假装看锅里蒸着的粑粑。
“比珍珠都真,难道朵儿没写过信回来?”梦凡妈知道朵儿妈心中不好受,可是又不想避开这事,他们迟早都要面对。
朵儿妈用深灰色粗布腰围巾擦了擦被水汽熏潮湿的眼角,点了点头。
“这孩子——早晓得这样,就要小清表哥问一下她到底住在哪里?”
“我们晓得,她到羊城后写过一封快件回来,只是告诉我们她还好,不必记挂她,还说找到工作后再跟我们联系,可是,这快过年了,都没见她写信过来,你不晓得我心里好着急,她长这么大省城都没去过,一个人在外面又没有谁照应,我好几次晚上做梦梦见她被拐子拐了,哎,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只怪她自己不争气。”说着又擦了一把脸,顺便又按一下眼睛。
“放心,她就算没找到工作,小清表哥明年正月初几再过去时,让他帮忙去照应一下,总亏不了她。”
“这好是好,只是南方那么大,你晓得我家那苦命的,会在原地等他不?庞翠英啊,以前我不信什么出身高低,在我们那年代,出身高了倒还惹事,只以为人跟人会一直一般好,现在可真的让我不得不信,你看朵儿她们自小耍得好的这几个妹子,我屋里朵儿不用说,这一辈子可算是被那畜生毁了;那李家的文英听说要被她父亲逼着嫁给齐家里那个不成料的家伙,也是个苦命的;志云好一点,也是因为她嫂子过门时欠了一屁股债,说是说两人自由恋爱,还不是她家里看上了庞家有钱,才这么早就定亲;章家若羽听说过了年就要嫁人了,婚都没定,直接一趟火,那孩子不比朵儿大多少,也不晓得她屋里急得这么的做什么。我屋里的是不争气,讲句良心话,不是出了这个事,我是舍不得这么早让她受苦的。哎!还是你屋里好啊,父母有能力的,崽女都享福些,你看你家正刚,哪一样不是你亲力亲为的,你家梦凡更不用说,也近二十岁了,也没听你放出风去,要给她说亲,我也不能怪我家朵儿,只怪我自己没本事,才害了她们,若是我当时稍微争取一点,搞一个返城的指标,或许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朵儿妈一气说了下来,梦凡妈还没来得及说话,趁她换气的空档接过来,“莫这样说,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许多东西你求也求不来,比如说我家凡妹子可能太丑了,到现在还没人登门,怕是没人要了,我现在只要有个人露头,我也像牛贩子一样快些把她嫁掉。”
“又乱讲,我就不信,没有人到你家提亲?你家凡妹子文化又高、又长得乖,是你们舍不得,不让她这么早说亲啦,我还不晓得你这性子?刀子嘴豆腐心。”
梦凡妈好容易才理清朵儿妈说的那一大堆消息。“你刚才讲什么?牛贩子要嫁掉若羽,怎么没听见我家梦凡讲。”
“你看、你看你这个人,都几十岁了还是老样子。刚刚谁在嚷着‘我也像牛贩子一样快些把她嫁掉’,以为你早从梦凡那里晓得了呢,原来是话赶话赶出来的。我听队上的几个堂客们在这里讲,说正月初四要到牛贩子家吃出嫁酒,一想牛贩子家就一个女儿,不是若羽还是哪个?不说她们了,来,趁热吃一些。”朵儿妈还真是能干利索,一边和梦凡妈闲聊着,一边还掌握着火候,蒸好的坨子粑粑出锅就用筷子夹起一个递给梦凡妈。
“你呢——,文伢子,帮我拿个碗来,我怕夹不稳掉了,白白浪费。”接过艾文递过来的碗,装着朵儿妈夹过来的粑粑,自己正儿八经地找了一条长矮凳坐在灶前认真品尝。“嗯,蛮好的,糯性蛮足、好软……唔,这是太烫了些,手艺还没丢。”
朵儿妈见艾文又走到灶屋里夹粑粑,“文伢子,你江伯母尝下味就够了,你还管饱?你这个败家的破屁股。”
艾文一手颤微微的夹着粑粑,一手指了指公路边,朵儿妈这才听见谢癲子那破沙罐声。
“野鸭子凫水肚皮黄呢/何杂姑娘不想娘/我娘屋里困得早饭熟/家娘屋里困得子鸡啼……咦哟!艾家嫂子,你屋里粑粑做得蛮好啦,又白又圆,一看就晓得好吃。”谢癲子见艾文递了个粑粑过来,急忙放下手中赶羊的鞭子,走到灶屋前的摇井边洗好手,边洗手边夸朵儿妈能干。
梦凡妈见谢癲子洗手,本想开句玩笑,说,你个癲子还这么多穷讲究。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走出去对蹲在阶基边吃粑粑的谢癲子笑了笑。
等谢癲子走后,她才走进灶屋问朵儿妈,“那个姓刘的屋里冒来闹了吧?”
“来了,怎么没来,前天还是大前天,他那不晓事的娘又吵得我屋里来了,我又不怕她,反正现在刘超群还关在拘留所,我一不跟她争二不跟她吵,让她找政府去。我武伢子还威胁她,说再来就打断她的腿,我都说了他。我就不信,这个明摆了的事政府会调查不清楚。”
“嗯,其实调都不用调查,反正刘超群自己已经承认,怕只怕他受人指使趁朵儿不在家翻供。”梦凡妈想得比较远。
“这个我倒不怕,小曾有天告诉我,朵儿出事那天有人看见有个人像刘家里那畜生,衣服都没穿好的从船上出来;还有人看见我家朵儿披头散发从船里出来,都已经走到河里打湿脚了,她怕朵儿寻短见,就大喊了一声,朵儿这才往堤上走,我那苦命的妹子,不是那个好心喊,只怕是……”朵儿妈说着说着,心中一痛,实在忍不住哽咽起来。
梦凡妈拿过灶下艾武肩上的毛巾,给朵儿妈擦了擦脸,“不伤心了,只是朵儿受苦了,以后她回来,多疼她一点,那个畜生自有政府判决。”
朵儿妈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避梦凡妈的好心,好半天才说:“不说这些了,前段听人说沐家满伢子对你家凡妹几有点意思,怎么这段又没听说了,不是你这鬼婆子不同意吧?我劝你啊,莫管这么宽,现在的年青人可不比我们年轻时。”
“我?还敢管她的事?她爸随口说她几句,她就像六月天中午黑了壳的绿豆,一碰就爆。害得我一天劝了老的还要劝小的,你说我那妹子不会还冒动姻缘吧?”毕竟沐家没有主动提起,梦凡妈也不好当着别人猜测,只好含糊着。其实她也纳闷着,上次沐阳回家后也没再找借口来找梦凡,两人相骂了?还是沐阳见她们这边没个明确态度,不再等了?也不晓得小清晓得他们之间的事不?
“喂,发什么呆?我问你今天走得衣都脱了下来,到底来做什么的?未必掐指一算晓得我在屋里蒸粑粑,专门来馋粑粑的?”朵儿妈见梦凡妈半天不言语,以为梦凡和沐阳的事真的黄了,便转个话题问梦凡妈。
梦凡妈回过神来,连呼:“这年纪来了,硬是一年不如一年,你看我这记性啰,我来拿甜酒药子的,硬把它忘得没影了。只怪你这鬼婆子,拖着我一坐就是半天,快点,你还有没有?有就快点拿给我。本来,你去年给我的还剩几粒,前些天我也拍了一、二十斤米的甜酒,你晓得的,我屋里这一段刮三O八的,刷地面漆的、送家具的人来人住的,这烧茶待客的,不几天就没剩下多少了。想着今年正月间肯定要比往年多,趁着没立春,还得赶紧拍几十斤米的,省得到时搞脚手不赢。”
朵儿妈用毛巾佯抽她一下,“自己抱着树蔸子讲得一气,还怪我误了她的事。这下一急又急得喊,两粒够了吧?”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玻璃瓶,拿出两颗白色大丸子递给梦凡妈。
“你也拿张纸包一下啰,我就这样抓着?”梦凡妈用手指捏着酒药子。没看到艾文早就拿了一张本子纸递了过来。
“睁开两只牛眼睛,只晓得乱喊,这不是给你拿过来了吗?自己去包,我锅里的粑粑要出锅了,要不要装几个粑粑给你的乖媳妇?”
“不要了,你怕只有你晓得做,我又不是个圆手板。再说我也不好拿,你看我驮着这一身肉,走条路都吃亏。”梦凡妈急起来还真急得喊,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公路上去了。
紧赶慢赶回到家,见小两姑嫂已经把饭搞好,梦凡妈才松了口气。吃饭时,梦凡妈问梦凡知不知道章家那妹子要结婚了。
梦凡开始还以为妈妈在开玩笑,想借她们的事逼着她相亲,一再盘问妈妈才知道,她也是听人说的。她一惊,今年是什么年?她的这几个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赶着出嫁?这么久,还真错看了若羽呢,亏她很自信的认为,五个人中若羽只跟她走得近。谁知她闷声不响的要出嫁了,可恨的是她一直没跟她讲。那么老实的若羽,她看中的男孩会是什么样子呢?还是不是她自己看上的,她也只是被动的接受而已,“妈妈,艾婶有没有讲那男的是哪里的?”
梦凡妈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你这妹子操别人这么多心干嘛,有空多操操自己的心,再说我只听你艾婶随口一说,还不晓得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