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么确定了下来,既没有帝国的正式公文,也没有举行任何的仪式,显得格外的草率。在这草率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纠葛。
是穆紫嫣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萧十禾的。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萧十禾表现出来的姿态有多么的轻浮,穆紫嫣始终都知道,这是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只是,他童年晦暗,被锁进了深墙大院,初经人事又遭逢切肤之痛,心头始终都在滴血,所以才借着轻佻的外衣,掩藏自己心中的愤懑。
也正因为此,他的心中始终都有一个愿望:有生之年,愿为天下苍生,荡尽一切不平之事!他的这个愿望,由自身的经历生出,所以才格外的根深蒂固。他痛过,所以不想别人再痛,哪怕是为此送了性命,他也是愿意的。或许可以说,这不是萧十禾的愿望,而是他毕生的信念:他始终都相信,即使帝国到了这部田地,也还是有有识之士在的,耗费一些心力,总是能焕发新生的。
洛特帝国打来了,帝国连失两关。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萧十禾拍着巴掌大呼小叫,只说是“打得好”,可是他眼底那份震惊和愤怒,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穆紫嫣。
自打三年前那个秋夜,穆紫嫣第一次看到萧十禾,她就觉得这个男人不一般。这件事情,她翻来覆去的寻思了很多次,始终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感觉。那一年,她十九岁,风华绝代,仪态万方,又是穆府千金,待字闺中,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那些人也都是极好的,可都不是她想要的。
好在,穆冬对她甚是宠溺,很多事情都由着她的性子,也就始终没有给她定下一门亲事。又或许,在穆冬的心中,也是有些不舍的吧。毕竟,孩子大了,要出远门了,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
于是,这定亲的事情就搁置了下来。那一天,秋寒露重,草木凋零,夜已经很深了。穆紫嫣心中有些烦闷,索性就到院子里去走走。走到穆冬书房外的时候,她听到里面有人在说笑,好奇心起,就隔着窗户偷偷的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面容消瘦,眼窝深陷,衣着破烂的男子正坐在那里陪着自己的父亲说话。
看到这幅情景,说实话,穆紫嫣的心里是有些鄙夷的,一来鄙夷穆冬的眼光,埋怨他怎么能跟这种人交往;二来是鄙夷那男子的形象:你都这副模样了,怎么还好意思出来见人!
也就是在她暗自腹诽的时候,穆冬问了那男子一句话:“贤侄啊,你有如此才干,又有赵致远的举荐,我肯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事。只是,我想问问,你可有什么愿望吗?”
“赵致远是谁啊?只是,爹爹很少如此夸赞人家,莫非,这个人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带着这些疑惑,穆紫嫣再一次把视线投向了那个男子,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男子站起身来,腰板挺得很直,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在身前有力的挥舞着,口中说出的话语也那么的斩钉截铁:“有生之年,愿为天下苍生,荡尽一切不平之事!”
穆紫嫣听得心头一震,又仔细的打量了那男子一眼,发现他虽然形容消瘦,却自有一种气度,尤其是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没有半点的闪烁,反而显得格外的清澈、明亮。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两扇窗,因为心无杂念,所以清澈;因为坚定不移,所以明亮。
站在窗外的穆紫嫣,看着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没来由的心跳快了几分,脸上也有了几分羞意。这让她心里很是懊恼,又不敢声张,蹑手蹑脚地匆匆离去了。只是打那之后,那个男子的身影就烙进了她的心里,轰也轰不走,赶也赶不出去。
一个女孩子的心事,又有谁能说得明白呢?因为这份心事,穆紫嫣开始讨厌那个男子,恨他乱了自己的心。也是因为这份讨厌,她开始感觉这个世界很小,小到不管她走到哪里,总是能有意无意的听到一些他的消息。他叫萧十禾。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的父亲被人陷害,也死了。他曾经追随岳林丘岳大人,只是临海城之战过后不久,岳大人惨遭奸人陷害,也死了。
还有,萧十禾还是个高级阴阳师。他来投靠自己的父亲,是想要在军中谋求一份差事,一展抱负,建功立业,将来也好权重一方,说话也才有一些分量。那样的话,他才能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
只是,穆冬没能答应萧十禾的请求,反而觉得一个阴阳师就应该做好自己的本分,为帝国培养出更多的人才。那样的话,帝国才会有一些希望。所以,萧十禾去了承安司,却跟穆冬过往甚密,简直就跟一家人一样。或许,在他的心里,始终都有一个战场,他也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上战场的机会。
而在以后的日子里,萧十禾与穆紫嫣渐渐熟悉了起来。他的性子是那么的顽劣,整天一副流氓无赖的嘴脸,喜欢讲一些没头没尾的笑话,喜欢捉弄人,喜欢一本正经的说胡话。总之,在穆紫嫣的心里,萧十禾的形象半点儿都谈不上高大,反而还有那么几分猥琐不堪。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男子,偏偏只有在萧十禾的身边,她才可以不用再顾忌穆府千金的形象,嬉笑怒骂。她嘲讽他,挖苦他,拿白眼剜他,狠狠的鄙视他,而他,始终都是那么一副痞子混混的姿态,随你怎么说,我就是这么无赖,怎么着吧?
穆紫嫣喜欢这种感觉,很放松,不用那么累,更不用把自己的心事隐藏起来。喜欢上跟一个人在一起的感觉,也就喜欢上了那个人。穆紫嫣开始发呆,开始一个人坐在窗前痴痴地笑,一颗芳心早已暗系,只是嘴上没有说破。可是这一点,她就连身边的丫鬟都没能瞒得过去,又怎么能瞒得了别人?
前段时间,穆紫嫣私自带穆子涵出城,险些酿成大祸,又是萧十禾冒着性命之危,力挽狂澜。所以,对于萧十禾装病的情状,她虽是心知肚明,却始终不曾点破,反而心中无限欢喜,只想着这样照顾着他也是一种快乐。
终于要出兵了。萧十禾躲在城外,消息闭塞,穆紫嫣却是早早的知道了消息。从心里来说,她是不希望萧十禾离开的,恨不得每天都能与他相见,哪怕是受了他的气也是好的。可是,她到底是扎西军神穆冬的女儿,不是寻常女子。她知道,身为男儿,总有一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比如,萧十禾心中的那一份信念。再比如,萧十禾心中的那片疆场。
所以,纵是有千般不愿,穆紫嫣还是悄悄出城,偷偷的把消息告诉了萧十禾。而萧十禾的反应也没能出乎她的预料,连夜就赶了回来。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萧十禾的那几个弟子,那几个虽已成年却还是她眼中孩童的少年,也都一个不落的跟了过来。
他们说:“我们想试试。”语气平淡,却也一样的目光清澈而明亮,就像三年前讲出那句话的萧十禾。
穆冬终于答应了萧十禾的请求。穆紫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有那么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萧十禾。可是更多的,却是眷恋,还有不舍。所以,她张开口说:“爹爹,我也要去!”
穆冬没有言语。萧十禾转过身来,歪着头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夜色中看不真切的穆紫嫣,嘴角再度浮现起一丝年少轻狂的笑意。他盯着穆紫嫣看了片刻,终归是没能如预想中那般洒脱,反而有几分难过。
于是,他抬脚向穆紫嫣走了过去,绕过自己的弟子们,来到她的身前,把她的脸庞托在自己的手心里,又抬起手弄乱了她的头发,然后张开双臂把她狠狠的抱进了自己的怀里,用力的嗅了一下青丝间的发香,恶狠狠的对她说:“女孩子家家的,上什么战场!在家老老实实待着,等我回来娶你!”
穆紫嫣,醉了,虽不曾饮酒,却已是满脸酡红。她愣了一下,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想要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下来了。终于,她抬起不知该放在何处的双手放在了萧十禾的背上,闭上眼,心中无限安宁,只希望时间就此凝固,不再流动。
见此情形,穆冬先是有几分错愕,接着就满含欣慰的点了点头。点完了头,他才想起旁边还有那么多的将领,这两个人如此行事,实在是有些唐突了。可是从内心里来说,对于这样的事情,他也是乐见其成的。于是,他就回头瞪了那些将领们一眼,朝他们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去了。
穆府门前的街道这才显得宽敞了起来,在夜色中,宽敞得有些冷清。穆冬坐在马背上,看看与萧十禾深情相拥的穆紫嫣,老怀大慰,再看看站在一旁的穆子涵,又不由得皱起眉头,抬手捻住了自己的胡须。他心中盘算着:这一来,不只是老夫要上战场,老夫的儿子也要去,老夫的女婿也要去!唉!说出去是一桩美事,可是我怎么能痛快的起来呢?那可是我的亲儿子,亲女婿啊!
想到这里,穆冬心里很是不快,越看萧十禾越是生气:都是你这个臭小子,拐跑了我女儿不说,还要牵扯上我的儿子!哼!看我怎么收拾你!穆冬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把牙咬得咯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