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下红芙绿蓉二人独自上楼,初冬的正午,阳光照进屋里半间深,阁楼上凉意阵阵,披了一件清荷色的大氅,呆呆地坐在贵妃榻上。想及刚才之事,心里说不恨恼是假。向后一仰躺下,直觉身上忽得进了些凉气。打了一个冷战,思绪铺天盖地地伸展开来。
好一个深宅大院,好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外边人看是烈火烹油般的繁花似锦,内里却是滴水成冰的剑拔弩张。我算是什么大家闺秀,连寻常人家的半点亲情欢愉也无。
从上太太说起,嫡庶之争自古有之,我家亦不能免俗。太太看似与世无争,面善心慈,其实城府深得好比海里的针,几次三番拿哥哥之事,弹压娘。她心里知道在这偌大的师府里,她唯一的劲敌就是我娘。她嘴上面上从不得罪娘,笑里藏刀,绵里藏针。娘在她那里总是受伤最深,有些事情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和娘,跟哥哥是至亲的人,才能知道她用哥哥来伤我们的心是多么阴狠和高明。
明日宴席是爹爹有意抬举娘,但爹爹无心,竟是又将娘送入别人的眼中做钉子。要不然太太心疼的老毛病怎么偏偏就这会子犯了呢?只怕是心魔作怪,不疼才怪。她怎能看着一个姨太太喧宾夺主,夺了她正室太太的光芒,自己还在一旁陪衬。明日必是不会出席,如此也好,她自己眼不见心不乱,于娘与我何尝不是。至少不用看着那张不阴不阳的脸,猜她这张脸下面藏着什么主意。
赵姨娘和娘是一样的人,与世无争,哪怕吃点亏也绝不沾惹是非,因无儿无女,也就没什么是非。最主要的是爹爹也不甚偏爱,加上娘家现在也是京城富户,比起娘来说是非和委屈少了很多。但只一样,她虽无儿无女但事事以爹爹为重,不知爹爹如此珍爱娘,落在赵姨娘的心里到底是什么光景。
李姨娘,是爹爹所有妻妾中生养最多的,不仅生下婉蓉长姐,更是育下绍柏,绍松两人。跟高姨娘算不上朋友,亦不是敌人。她凡是只以自己的孩子为重。府中只她和娘生育男孩,她虽不甚表露,也是看得出处处与娘较劲。
哥哥自幼由太太抚养,跟绍柏绍松比自是金贵些,这些她看在眼里,妒在心里,不能拿太太做法,但是凡是能踩娘一脚的,她也绝对不对错过。
崔姨娘是爹爹最小的姨娘,开始仗着年轻貌美甚是得意了几年,但这几年下来竟是丰腰肥臀圆润不堪,加上性子极其刁钻任性,撒娇成痴,在爹爹那里也是越来越不得利。高姨娘再在一旁调唆和搬弄,两人也算是一个鼻孔出气。
想到此处倍觉感伤,太太姨娘间,天天明争暗斗;几个姨娘也是你死我活;兄弟姊们之间,就算想亲近些,母亲们的较量芥蒂,生生连身边的丫头都比不上,又算是什么手足之情;下人们更是隔岸暗斗,替主子们摇旗助威。
还有哥哥,为了青云直上。连自己的亲娘都不顾,竟越发连小时候都不如。前些年见到娘还眉开眼笑,如今只怕生人也比他热络,怎能不叫母亲伤心。
还有高姨娘,原本以为婉芸入选她能放下昔年恩怨,如今看来,是自己痴人做梦罢了,更是比先前变本加厉了,可怜娘,一人深陷虎穴,我怎能撇下她一人入宫。
罢了罢了,烦恼之事想也想不完,几阵凉风吹来,不由得腹背受凉,凉如骨髓,脸上也似也有几股冰冷之流,手一抹,竟是眼泪,什么时候落了下来也不知道。
双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阳光刺得人头晕眼花。恍恍惚惚只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盛春里的后花园,祖母坐在正意亭里,一脸慈爱地看着我在牡丹园里跑跳玩耍。母亲坐在一旁拿着夹子给祖母敲核桃,还有哥哥,一边扯着风筝的线,一边让下人举得再高一点,多清晰啊,我甚至看见哥哥鼻翼上那一层薄薄的汗气。暖暖的风,飘来飘去的新柳枝,漫天飞舞的杨絮和桃花,迎着风吹在人的脸上痒痒的,感觉浑身就像是醉了一样。多好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