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江?”渊祖又回到了床上盘膝而坐。
王依红着眼睛,将江立请了进来,闭上房门前,最后看了一眼老祖,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老祖还是慈祥的笑着。木门关上,茅屋内就只剩下江立与渊祖二人了。
茅屋不大,一扇窗,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盏油灯,没有预想中的琴棋书画,古玩雅物,很简洁。江立站在地上向渊祖躬身行礼,礼毕就在原地站直身子。
这里无一处东西与武者有关,没有一件符器,没有一件异宝,用的是油灯,床上坐的是老人,一个没有丝毫气势的老人。渊祖太老了,一个武者能老成这个样子,在江立认知中很难接受。
如果不是王依的表现,他都怀疑是不是搞错了,眼前的人根本不是王家老祖。
听到老人问自己姓江,他知道王依将一切都告诉老人了,脸上苦笑,默然不语。
“我老了,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渊祖或许没想让江立回答,自顾自地说着。
“我今年三千多岁了,不行喽,活不过今天了,这几个月来,先是本命符文崩散,符力归于天地,丹田朽化,经脉枯槁。神念逐渐消融,就在刚才最后一缕神念也离我而去了。这取于天地的,终究要还于天地……”
江立错愕,不知道渊祖意欲何为,没有问关于姜氏的,也没有问关于江氏的,帝令也没提,反而像个弥留之际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
“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我就是个将死之人,所以咱们不需要有什么顾忌。你觉得呢?”渊祖微笑着提出自己的目的。
江立恍然,看着眼前和蔼的老人,点了点头,渊祖消除了他的戒心,他认为渊祖值得他信任。江立从小桌旁搬过一把椅子,放在老人对面,坐了下来,他在用行动告诉老人,我们可以谈谈。
渊祖看着江立的举动开怀大笑,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你知道吗?我活了这么久,见过很多你们江家的人,他们一个个就像夜里的乌鸦,暗中的毒蛇,阴冷,狠辣,奸滑,狡诈,令人恐惧又死气沉沉。你真是个异类,不但没有直入源符,连这气质也一点都不像。”
江立从小到大也没亲眼见过江家的人,江家的一切都来自梦里,来自血脉传承,他对江家也没有直观的认识,听着渊祖的话,他默默地记着,或许有一天可以求证一下。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身上无畏从何而来,你不惧小依儿,不惧各圣地,还这么胆大的坐在我面前,就是圣主来了也不敢这么随意啊!可别用什么不怕死来忽悠我老头子,不怕死不是这样的。”渊祖一副你可不要骗我的样子问江立。
“不知者无畏,听您说到圣主,我现在都有点不安了,可是已经骑虎难下了。”江立耸耸肩照实回答。
“仅此而已吗?”渊祖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
仅此而已,王依也曾说过,不过江立可不认为渊祖是在诈自己,有所图必有所付出,“我因为一个错误的假象,去当一个卑微乞丐,却得到了一个美好的结果。我看到了各种人,各种事,跪着的人站起来了,站着的人跪下了,昨天施舍我的人,今天蹲在了我身边,昨天蹲着我身边的人,今天请我吃大餐……”
“我自以为我瞧明白了整个世界。”江立一字一句地说完,一股无畏的气势在暮气沉沉的茅屋中生生挤出了一片绿意。
“好,好,好,好一个自以为,好一个少年人的狂妄,年轻真好呐。”渊祖听后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拊掌大笑。
狂妄吗?说出来确实令人可笑,多么幼稚啊,可这是事实,江立的事实。
渊祖并无嘲笑之意,反而充满向往,“后来呢?”
“后来我拿起了帝令,这是我最错误的决定,可是我别无选择……”江立觉得眼前的老人就像一个知己一样,可以理解自己,他不介意与老人说一些东西。
“代姜而行,帝族姜氏自上古天谴之后,血脉中被种下诅咒,人丁凋零,看这样子怕是走投无路了。”渊祖用自己的经验为江立释疑。
“剩下一个人了吗?”江立喃喃自语,觉得这个推断大有可能。
“而且还是个女人。”渊祖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江立点头,再次问道:“天谴是怎么回事,帝朝为什么崩溃?”
“那是一段被抹掉的史,不可查,不可考,无人知晓。”渊祖面露沉思,语气凝重。
“抹掉,谁抹掉的?”江立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不知道,也许不是人,好了,不提这个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老头儿我现在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可有满肚子的学问呢。”老人一点也不谦虚,但也有不谦虚的底气。
“您知道玺座吗?”江立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玺座,你未入源符是因为玺座?”渊祖沉思,“玺座的来历难以知晓,估计知道的人唯有姜帝与你家先祖了。玺座承天道之玺,长年置于帝案之上,史籍并未详记。”
姜帝是姜帝朝第一代始帝的帝号,唯有这一人,才可称姜帝,也有资格称姜帝。
“那玺座有灵吗?”江立小心地问道,心神紧绷。
“没有,不可能有灵,天道之下,无灵可载。”渊祖一脸敬畏。
“天道是什么?”
“嘿嘿,年轻人,这个世界可不只有你看到的那点儿。”渊祖故作高深。
渊祖是不会乱说的,江立知道玺座无灵,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也不计较渊祖知而不答。
……
“猎魂沈家啊!没想到走到了这一步,天意弄人,想当年沈家第一代先祖可是跟着姜帝征战天下的第一神射手啊。那时候我家先祖也还是个账房先生,那时候妖兽横行,人族羸弱,蛮族雄霸八荒,虎视天下,海族兴风作浪……那段岁月白骨盈野,血雨天降连月不息……”
渊祖与江立闲聊着,各种事都提一嘴却不深谈,说的江立心痒难耐。
“我说你这个小棋子啊,姜氏算是找对人了。姜氏让你做的事就是找我们这些被强敌盯得死死的随从,试探那些断了联系的旧部,吸引强敌的注意。这些事搁别人还真的够呛,你好好干吧,老祖我看好你,姜水出了两家人,一家姓姜,一家姓江,在上古你家也是帝族啊……”
又来,又吊人胃口,江立腻味极了。
“扶我起来,再看一眼这亿万里河山,舍不得啊!”
江立照做,弯下腰,扶起枯瘦的老人,此时屋外亿万里晴空,骄阳似火,万亿朵白云,星星点点,将近中午,光影斑驳,山川河流,举目不尽,亭台楼阁,连绵不绝……
“我王家是读书人,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王家念姜帝之旧,但非迂腐之人,可叹这无边的苍尘界没有一方可堪承天道的势力,不然我王家必将扶龙而出……”
渊祖像个学生一样大声诵读着,这或许就是王家的祖训吧,是王家十万年的坚持,自姜帝时期以来无数代人传承的东西吧。
“孩子,姜氏……可能会……对你不利,你要……相信自己,这个……交给籍儿。”渊祖喊完自己一生的信念,精气神涣散,说话断断续续的,伸出颤抖枯瘦的双手将一块龟甲交给江立。
自双脚开始,渊祖化为光点,像黑夜中的火星一般散于空中,发出刺目的光芒,然后寂灭……
江立单膝跪地,看着渊祖清澈的双眼,以及眼中溢满的笑意,这个爱笑的老人化道而逝了,这双眼江立记了一辈子。他敬重眼前的老人,虽然对方的道很多地方他并不赞同,但老人坚守了一辈子,他心敬诚服。
茅屋里的人走了,小院中的草干了,屋檐下的人哭了,书院里的钟响了,烈阳下的鹤飞了,山腰上的人跪了……
江立叠好渊祖留下的粗布衣裳,捧在手中,那片渊祖交给他的残破龟甲静静地躺在上面,龟甲上岁月流转。江家也有一片龟甲,不过是完整的,那是江家家主的信物。
而眼前的一角龟甲,气息与那片龟甲完全一样。他想起了当初木老找他时,拿的那块残破龟甲,看来江家与姜家各有一片龟甲,姜家的碎了,分给了部众。
茅屋门开了,王依哭着看向江立,脸上悲痛欲绝。江立捧着渊祖的遗物,一步一步格外凝重地走向王依。王依接过渊祖遗物,止住了哭声,眼中无神,整个绷得紧紧了,咬着嘴唇,不言不语。
江立心中不忍,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揽过王依的肩膀,抱了抱王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