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过分延长的一秒钟里他没有眨眼。他没眨眼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和他,他的瞳孔失神地发散开,他的目光凝固又似乎在激烈地翻滚,然后奔腾的思想带动他平静下来。
艾恋紧紧地看着他,猛烈的心跳又在胸腔中爆发,从他的眼睛里她似乎捕捉到感同身受的抓心挠肺的痛苦。她牵住青年人的手掌微微颤抖。
如果你对我伸出手。她在心中痛苦地说,我就放开他的手。
然而他没有。那种震撼和疼痛很快从他的眼睛中消散了。他的面容中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中只剩下淡漠的无的色彩。
他的手臂平端在胸口,俯身,作无可挑剔的礼节。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您,十分荣幸,学姐。”他的语言平静甚至有些俏皮,让人始终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艾恋没有来得及说话。青年人站到她前面,带着讥讽的神情俯视他。他平静地直起身,双眼刚好与他的目光平齐。
青年人的目光晃动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那是怎样的眼睛啊!那样的目光中没有了一切尘世的感情,却又包含着一切吞噬和拥有的渴望,一切奇妙和无羁的幻想;既透明得像要隔绝一切,又锐利得像要看穿一切。迟疑的恍然中他难以相信地看着自己后退的步伐,脸上涌动羞辱的潮红。
然而当他抬起眼时,他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张丰单纯地近乎好奇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任何情感,只有机器一样的计算和评估。片刻后,那种考量的目光也隐去了。他勾起嘴角,向青年伸出手掌。
“您好。”他说,语气简练而饱满:“我以前不知道,学姐有男朋友呢。”
青年死死盯着他的脸孔,在漫长的对峙中这人的表情和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没有接过他的手,牵动脸上的线条露出一生中最无力的讥笑。这种反击中包含的孱弱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更深入的耻辱愤怒地席卷回来,嘲笑被响亮地丢回到自己脸上。他庆幸自己背对着艾恋,不需要从她脸上看到怜悯的表情。
张丰收回手臂,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任何变化。他周到地邀请他们在长椅上坐下,自己却趴在青年人身后。艾恋和青年起先如坐针毡,丝毫不记得话匣子是怎么打开的,只能顺着他引导的话题越来越轻松地闲聊起来,最后他们闲谈的气氛竟然热烈到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当张丰念他的名字胡正华,念了很多遍的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取笑他,说他记性不好。他们越聊越投机,艾恋竟然还冒失地提议大家一起吃晚饭,直到这时他们俩才反应过来自己落入了多么尴尬的境地。张丰注意了一下时间,巧妙地推开话题,道别离开。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渐渐昏暗的密林中时,胡正华才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他这时才回想起来,艾恋一反常态地答应同自己交往,这件事怎么都透露着可疑。而且虽然什么都没有对艾恋说,但自己今天来是要羞辱这个男孩的,但被他把目的整个都扭曲了。他疑惑地看着张丰消失的那片密林,只能把这份疑虑吞回肚里。他们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后,艾恋心事重重地道别离开了。
在没有人看到的角落里。张丰靠着一堵墙缓缓地瘫坐到地上。
妈妈。他想。我会等待下去的。
他把头埋进膝盖里,表情呆板而凝滞。
……
“不。”艾恋沮丧地对杨丽丽说:“我感觉他一点都不在乎我。那种好感可能是错觉吧。”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压抑住心里涌动上来的难过:“我只是想刺激一下他,但他能一点都不在乎地和我的男伴相处……”她自嘲地说:“看来竟然是我自作多情了呢。”
杨丽丽同情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的朋友是多么高傲,要多么沮丧的境地才会让她说出这么沮丧的话。“至少,你们还可以做朋友啊。”杨丽丽只能这么安慰她:“对胡正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艾恋茫然地凝望天空,片刻后她展开微笑。
“虽然和希望的不一样,但我已经拥有了一个男朋友,就不能太贪心啦。”她说:“他们都是很优秀的男生,而已经说过的话不能收回。既然命运把我推到他这一边,我想,我会试着喜欢他。”
……
“你还真能干。”姨父对张丰的装修手艺赞不绝口。
“是啊。”张丰古怪地笑:“所以让我和自己最自豪的作品呆一会吧。”
他锁上房门,打开巨大的穿衣柜钻进去,合上柜门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
12年下半年的时候艾恋从学校毕业,加入中南集团实习。她和胡正华最终确定了恋爱关系。张丰敏锐地注意到她开始有意地拉开和自己的关系,甚至堵死了任何他和她接触的机会。另一方面,胡正华却对他毫不设防,他们渐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12年盛夏的某一天,艾叹的办公室被人粗暴地踹开。艾叹盛怒中抬起头,看见海源双眼中充满愤怒和耻辱的泪水。他从没有见过海源这个样子,他见到的海源每次都是那副惫懒和漫不经心的样子。
“好啊!”他惊叹。似乎不打算说什么事,只是单纯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你到这里发什么疯?”艾叹走过去把门关上,回头大声说。然而当他回过头时,震惊地看到他伏在办公桌上。
他竟像孩子一样痛哭流涕。
在公司中职员们议论纷纷。人们谈论到市场部胡总监的气色越来越好,最近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开朗。女人们聚在一起神秘地说,这都是恋爱的魔力。
胡正华确实感到愉快。与一般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不同,艾恋是一位完美的伴侣。她细心,温柔,体贴,对他千依百顺,他越来越坚信她是他在饱尝人情世故后最平静的港湾。唯一让他诟病的是,她始终避免和他的挚友张丰见面,甚至劝阻他和这个人交往。他将这些理解为小女生的怪脾气,因为所有事实都明确地告诉他,在学生时代张丰和艾恋并没有交往过。到艾恋离校为止,他们之间除了校友之外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爱自己的女朋友,但他不能离开这位挚友。张丰是一位真诚而有趣的人,哪怕和他交谈一小会也能引动他过去最温暖的回忆。他的思想也和艾恋一样单纯,有能透过繁杂的表象看穿事物本质的能力,甚至一度帮助他解决工作中的重大决策,使他做出了显著的成就。当他们熟悉之后,他经常回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取笑他也自嘲。
“我听说她在学校里交了一个男朋友,可把我气坏了,一口气买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直接跑到她寝室楼下求爱,竟然成功了朋友!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惊讶!”
“为什么是九百九十九朵?”张丰好奇地问。
“象征天长地久。”
“哦。”
“然后我让她带我去找她的绯闻男友,我们顺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到这里。那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你,我看到你在这儿发呆。”他指着那个黑铁雕塑。
“那倒没错。”
“我当时想着一定要给这家伙一个下马威,没想到艾恋先叫你。听到她叫你小学弟那一刻我彻底放心了。”
“为什么?”
“你不了解女生。我告诉你,女生不会在自己中意的男生面前摆大的。”
“是这样。”张丰若有所思。
“不管怎么说,我当时站在你面前你一定吓了一跳。”
“确实吓了一跳。你那张脸臭的跟三个月没洗一样。”
“你这家伙!”
张丰坐在寝室里,向胡宗梅和田大壮比划。
“我会挑选一个黑夜将临未临的时候,带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平铺在地面上,摆成一个心形,周围点燃洁白的蜡烛,这样即使在很远处也能看很清楚。然后我向她的阳台大声喊——”
“你就把那个窗台的地址告诉我们吧,我们帮你喊。”田大壮不耐烦地说。
“她不住那了……”
“日!”
张丰在餐厅里四下扫视一遍,沉重地叹息。
“她还是不来吗?”
“她真奇怪。”胡正华坐下来抱怨说:“我从来没见她像这样避一个人,按说应该不是这样。喂,你们在学校的时候该不是真的谈过恋爱吧?”
“我倒是想,不过真的没有。”张丰诚实地说。胡正华得意地摇动汤匙。
“当然,她理应是你们憧憬的,完美女孩。”
“是啊,你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张丰羡慕地说。
“哈哈哈。”胡正华大笑,突然他凑过来低声说:
“她和那些被宠溺的富家小姐完全不同,她很温柔。坦白说,在决定恋爱之前我有着一系列疑虑。她会不会过分骄傲?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她会不会仗势欺人?昨晚我们在这间餐厅约会,我们在门口正要走,我的鞋带被踩开了。突然我接到一个重要的电话,总裁要我马上到公司去,一秒钟都不能耽搁。在我们交谈的间隙,她居然俯下身为我系好了鞋带!就在这座餐厅门口,那个位置,人来人往。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她,那一刻我整个心都化了。那一刻我发誓自己会爱她一辈子。”
张丰张开嘴,突然感觉到整个灵魂被一种叫孤独的情绪淹没了。
“她真好。”他最后说。
张丰表情愉快地坐在寝室里,刘雪儿和胡宗梅眼巴巴地望着他。
“……就这样她为我系上鞋带。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整座餐厅的客人都在为我们鼓掌。”他的表情幸福而恬淡,就像在回味那个美好的时刻。刘雪儿抓住他的脖子用力摇摆。
“混蛋!”他咬牙切齿地说:“对你这么好的女孩,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求爱?”
张丰摊开手臂。
“如果可以啊。”他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