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之前S镇的居民生活水平保持在温饱以上,小康以下。以姨娘家的大房子为中心,向北俩里路是一座小型集市,集市上可以买到肉和水果,还有开在路边居民楼里的小杂货店。清明祭祖可以在那里买到黄纸或者纸钱,也有蜡烛,小零食和当时非常流行的旺仔大礼包。向南走大概七八里路有一座大型集市,集市上常年车水马龙,偶然行走着些在这座小镇子里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在人流中可能有家电商场的老板,他的商场里挂着黑白电视,落地风扇和罕见的煤气灶台,后来添置了彩电和空调,每一件商品都标着成百上千的价格,在当时的生活水平下这种价格令人咋舌;有点心铺子的老板,他的茶楼里常年人满为患,店小二包着粗布头巾,拎着长口水壶灵敏地奔跑在一张张桌子上,殷勤地为客人端茶续水。在那里喝茶用的是粗瓷大碗,新鲜出锅的米饺你甚至俩只手都抓不下;有在乡镇投资办厂的业务员,他们夹着公文包眉头紧锁,围坐在茶楼里急切地交谈。小孩子须抓住大人的衣角,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漫游,最后是一定会被人群冲散的。从姨娘家到大集市坐的是顶上盖着棚子的大三轮,驾驶员都住在十里之内,那必是相互认识的乡亲。大家或在赶集前几天知会一声,到那日便相互讲笑着登上车厢,车随即就走。姨娘或姨父下车时会在兜里取出红红绿绿的钱钞递过去,多是一俩块钱的零币。诚恳地说,那些年在乡下,一俩块钱远不是现在这样或有或无的数目。有人会特意跟驾驶员扣下一俩角,意图在集市上多买块肉吃呢。
那时乡下人多奉行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每家每户手上划分着田地,若有那勤勉人家,是一定在门口开辟个小菜园的。姨娘家的菜园在家后面。姨父外出务工那一阵子,姨娘每日戴着斗笠辛勤地在菜地里浇水施肥。姨娘家后门边那条排水沟,张丰是摔进去无数次过的。每次摔进去都要换洗条裤子。张丰摔进去时,会在排水沟里坐半天,皱着眉头,像在用力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摔进去似的。菜地里种植黄瓜,有时结西红柿,一年里必要种些青椒大蒜之类,张丰家里可谓素菜不断。附近加油站里也是粮油店,那里有一只大的打稻机,秋收时带着一只布袋子去,便能打到散装米。张丰也曾拎着油壶到店里,踮起脚把钱放到柜台上,那店员便从和柜台一般高的油桶里为他打上半壶植物油,那半壶油刚好他能俩手提动。一周之内会有一俩次担着卤制鸭头的货郎骑着三轮车从国道边经过,口中叫卖:鸭头鸭脖嘞。疼爱晚辈的外公在路边开店,那是一定要叫住买一对鸭头的,好作姨娘家难得奢侈的餐补。那卖货郎的作品我跟陆巧儿也在姨娘家吃过,鲜香味美,是难求的佳肴,然而这些年都已经不见了。每月一俩次姨娘会叮嘱村后的屠户为家里留一只上好的猪头,在石台上劈开冲洗干净,好做一餐猪头肉来给张丰补充营养。这些年听说那屠户也搁刀了。
总的来说,那时候乡里不愁吃喝,但没有闲钱也没有渠道作更多奢侈消费,除非过年。而张丰打小更是安分守己,甚至上高中前没有支配过零用钱。他不渴望学校门口受其他小孩子热爱的杂货店零食,只是眼红有一阵子在学校里非常流行的小玩具。不过没有也无所谓,对他来说,就算在一颗普通的石子中也能找到无穷无尽的乐趣。他捡起一只细长坚硬的枯枝,一路划拉着路边的花草,想象着自己是纵横四方的豪侠,手持利剑走过俩军交锋的战场,所过之处将士无不缴械投降;他折下一枚枫叶凝视它身上对称或不对称的纹路,努力将它和商场里看到的飞船模型重叠,于是那些纹路变成了遍布在飞船上的电路板,当它的某一面向上,飞船的速度增加;当另一面向上,飞船的防御力增加……他不需要哭闹着向父母寻求新的玩具,因为这个世界上随处都是他的玩具。他对玩具唯一的印象是要付出钱,而钱无论对大人还是小孩来说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小孩得到钱就意味着得到新的玩具和零食,大人用钱做什么呢?他想起大集市商场里明码标价的家电,想起那些令人咋舌的价码。他想起一毛钱俩个的硕大米饺,想起赶集时要付给司机的几块亮晶晶的硬币。
他在这个世界中好奇地看向那些鲜亮的,引人夺目的财宝。那些从城市中返乡的务工者兜里揣满红艳的钞票,对乡亲们粗声豪气地讲话。他们为家人修筑起漂亮的砖楼,开起酒楼和商店,展示着从都市里捎回来的新奇玩意。他们为S镇带来别致的变化,他们的脸上永远洋溢着满足和愉快地微笑。寡淡生活着的人们离开宁静的乡村去往繁华的都市,人们热切地追求着财富,渴望着它,向往着它。
某日张丰在学校后门处漫游,遇到一个衣着笔挺的中年人。那人神态落寞地坐在一方土堆上,俩个神情戒备地青年人坐在不远处树荫下乘凉,看见他走近便挥手喝叫。
“那小孩,怎么一个人在这边走?”
张丰打小自律本分,姨娘家教导他要懂礼仪尊卑。眼见那中年人在太阳下晒,就向那俩个青年人喊叫:“你们怎么不让那叔叔跟你们一块乘凉?”他质问:“他的岁数可大些。”
中年人诧异地向他看去,那俩个青年人都愣住了。他们招呼他到旁边,仔细叮嘱他说:
“叔叔们是警察。”一个青年人说:“那个是坏人。叔叔们抓他去蹲大牢的。”
张丰那时听说过警察和坏人,却不知道个具体概念,也不知道蹲大牢是什么意思,只是固执地说:“他蹲大牢也比你们大些。”俩个青年无言以对,竟真的招呼那中年人进来同坐下。那人看着张丰好些时候,和俩个青年一般一脸哭笑不得。
张丰拔脚要走,被他叫下了。
“小孩。”中年人温和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丰转过脸,却审视地看了他们一圈。
“父母教导,成年之前,在外不能随意通报姓名。”他说。
“哦。”中年人和青年们都笑了:“这倒也对。不过你看,叔叔马上就要蹲大牢了,在那之前,能和叔叔说俩句话么。”他向俩个青年人看去,他们无所谓地点点头,似乎也是好奇张丰这个古怪的小孩还会说什么。
张丰在他眼前坐下来。
他们谈了不到三四句话后,青年人就把中年人带走了,张丰独自在树下坐了很久。此时有微风吹来,拂动柳枝抽动在他的头顶。
在他长大后知道,那个中年人某市被检举的财政部干部。他携带数年贪污的巨款一路潜逃到S镇,因身份信息暴露被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