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海,岁月如狱。青春在我的眼前匆匆而逝。
T在俩个国家间周而复始地飞行,当他年末回家休假时会特意跑来和我们开黑,虽然他开始渐觉得这并没什么意思。Z开始套上西装在全国各地来回奔波,处理一封接一封的邮件,出席一场接一场商务会谈。
事业稳定,女友贤惠,这小子现在活得人模狗样。
我则扛着他送给我的机械键盘,兴冲冲地出入一个又一个网咖。
拿到驾照那天我在车管所认识一个朋友,他说他是刚入职的驾校教练。我们聊的很投机,最后他开出一辆白色的浦桑轿车说去市里可以顺便载我回去,问我去哪。
我报了一个网吧的地址,他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知道么,那些入行很久的老出租车司机间流传着一句话:当选择一个目的地时,你不是在选择一个方向,而是选择了一种人生。你确定要去那?”
我很奇怪。我说我确定就上车了。
天可怜见,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开车这么野的。他连续挂上五档后踩死油门,轰着120码在城市公路上飞驰,奇异的是这一路上没有红灯,也没有车。
我下车时,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珍惜你的人生吧。
他这句像是遗言一样的话似乎影响了我。我开了游戏,一直败,输的焦头烂额。我烦躁地给Z打电话叫他来开黑。电话那头Z似乎手忙脚乱。
“现在吗?”他急匆匆地问。
“废话。”我直接挂了电话。
半小时后他急匆匆地过来,我看见他套着西服扎着领带,还提着一只公文包。
“你在干什么?”我问。
“有个会……”他含混地说。
“不要紧么?”
他摇摇头,去前台开机坐下来。这时他的电话铃响起来,他接电话。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激烈的咆哮声,Z开始小声地解释。挂了电话他开始翻通讯录,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我全身心都在游戏里,丝毫没注意他的神态。
他简单吩咐几句后挂了电话,我们组队打排。
这段时间新英雄和新套路该出来的都出来了。时间刺客,海兽祭司,千珏,上单艾克,打野男枪……我则掏出了比较常规的上单狗头对线对面贾科斯。Z选中单蛇女对线对面光辉,下路是女枪和奇葩的辅助炸弹人,对线EZ石头人。打野则是龙女和对面寡妇。
我看着下路那个奇葩炸弹人,鼻子里哼了一声。
Z操作蛇女到线上,开始转身接电话,他手捂在话筒上悄悄地说话,仍然掩盖不了从听筒里传出的激烈谩骂声。我奇怪地看看他。他挂了电话,一脸难堪地笑笑。
贾科斯一级升了E,有意识地越过兵线跟我耗血。我站在兵堆里等他自己吸引小兵仇恨,看见他开反击风暴就停止普攻向后走,直到被晕住。眩晕结束后我一记汲魂痛击收回大量血量,联合小兵无脑和他对A。贾科斯果断交闪现逃命。
我仗着血量优势和传送在手推了一波兵先到二。武器赖在线上不走,虽然前期不强势,他却仍然走位谨慎,俨然进退有据。我觉得对这样可敬的对手有必要完成一波单杀。
中路爆发一血,蛇女死了。
“怎么回事?”我烦躁地看向Z。他摆手开始接一个电话。
寡妇在带节奏。又过了一会,下路那对奇葩被双杀。
我被贾科斯瞅准机会消耗了一波,血量上相对追平。我看到他亮起W蠢蠢欲动,但这波越过兵线的话他必死。我有这个自信,他不知道我Q了多少兵。
他真上来了。我一愣,反手上E,信心百倍地反打,突然身后钻出一个超神寡妇。
贾科斯不容我反应,主动激活二段E眩晕,寡妇补足爆发。
我死在奔向防御塔的路上。
蛇女又一次被单杀。Z仍然在小声说些什么。我无奈地看他。
下路天崩。寡妇又抓死我一次,贾科斯带掉了上路线,做出小弯刀和羊刀。
下路一直被拆到高地塔下,辅助炸弹人泉水挂机,打野龙女打字谩骂。
对面开始抱团上路带。Z操作蛇女向上路走。
“算了,杀个人吧……”
我们付出俩条人命集火干掉带线过深的贾科斯,然后被赶来的寡妇和光辉送了一波团灭。
基地很快被推掉。Z抱歉地对我摆手,一只手还在打电话。
“我得走了……”他犹豫地说。
我靠在椅子上没力气说话。
“那,我走了啊……”他说,一边扫了下时间,匆匆跑出去。
我后来知道那场会议对Z有多重要,偏偏面对上司往往他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因为打游戏错过会场的原因,老板暴怒下好险没让他滚蛋。
父母听说了这件事把我赶出家门。离开城市前我爸对我说:他摸爬滚打二十多年虽然没什么出息,但从来没坑害过朋友。
我逃去了北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走的时候在恕瑞玛的号定级赛只到黄铜五。
我带着Z送我的机械键盘在一家又一家网吧里打零工,只求有空余时间可以打俩把游戏,我总是蓬头垢面胡子拉扎地坐在椅子上,是从那以后不管我打任何对局,从来没赢过。
我再也没遇到那个ID春暖花开,也没有那个开着浦桑的年轻教练的消息。很难说对现在的生活我是不是甘之若怡,虽然我不再愤恨也不再暴躁。
妈还是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期望着爸哪天气消了就能放我回去,但我隐隐约约知道,我大概回不去了。
我渐渐怀疑那个教练所说的,那个类似于命运一样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趁着夜班在打排位赛。我神情憔悴但眼神明亮。我取出很久没用的狗头猖狂地在游戏里大杀八方,体会着很久没感受到的畅快感。这时妈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我听见她泣不成声。
“你爸肺癌晚期……撑不过俩天了。回来看看罢……”
我挂了电话。
我放开鼠标。游戏里那个大杀八方的狗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混乱的团战中间,被对面AD试探着点了俩下。当注意到我没有任何反应后,对面五人争先恐后地冲上来。
我还是输了,虽然杀我费了他们很长时间。
我最后是没有回去。我感到害怕。妈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干嘛。我说我在打游戏。
“你居然这么狠心!”
我挂了电话,一张一张翻和父亲的合照,直到泪水模糊了眼睛。
是的,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因为我是自由的。
一直到S10赛季结束的那天,中国队也没有夺到过一次冠军。中国的玩家们开始用逐渐放松的心态对待中国队的失败。他们说,游戏嘛,实现不了的梦想,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Faker没有退下神坛。他一次又一次被人当作标杆一次又一次被人单杀,但他领导下的团队却变得越来越强,强到让人绝望。
评论员叹息,他们认为中国找不到一个能媲美Faker的灵魂人物。
某一天我衣衫褴褛地坐在网咖打英雄联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得了肺癌,我收集了这些年打工攒下的一小笔钱准备去医院,路过一家网咖时下意识进去开了一把。打了有四五局吧,我旁边突然趴上一个穿着素雅的小女孩。她张大好奇的眼睛端正地看了我打了半天,最后犹豫地问我这是什么,能不能让她玩一把。
这些年我很少跟人交流,这个小女孩很有礼貌,我很喜欢。我把座位让给她,自己坐在旁边看她玩。她起先打得很稚嫩,我耐心地跟她讲解这些年打游戏的经验,告诉她英雄克制的道理,告诉她要学会利用版本的最强天赋,也告诉她要掌握节奏,必要时也要会应用英雄套路。她如饥似渴地吸收了这些知识,又以让我瞠目结舌的速度应用到游戏里。她的眼睛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在她手下英雄如同神祗般霸道绝伦。她在青铜分段打匹配,每一场都拿俩个以上的五杀。我问她今年多大。
“十四岁。”她奶声奶气地答。
我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女孩怎么会自己一个人跑到网吧里,我也没问。我给她买了快餐,看着她玩了一整天。我让她打排位,她从白天打到黑夜。我近乎麻木地看着她连胜二十九场,轻松冲上钻石。
“好玩吗?”我问她。她使劲点着头。当然,这我从她眼神里就看出来了。“那就好好玩……”
我带她进一家硬件店,花手上最后一笔积蓄给她买了最豪华的外设装备。我把外设交到她手里,看着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就像在观赏世界上最奇妙的珍宝。
“真的送给我了吗?”她惊喜地说。
“送给你。”我说:“去告诉他们,梦想不会是虚假的。”
S11赛季,一个叫羊羊羊的奇葩战队横空崛起。这只后来被称为Y战队的黑马队伍以令人目眩神迷的速度一路披荆斩棘杀入世界赛赛场,令人震惊的是,这一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战队居然在短时间内吸引大批老牌战队的优秀队员纷纷跳槽,甚至让一些退役队员纷纷复出。他们追随着一个堪称不败的ID:时光扬羽。
这个ID原本叫我爱美羊羊,后来被厂长偷偷改了。
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引爆了全世界LOL玩家的激情。她率领下的Y战队阵容豪华:打野厂长,上单胖弟弟,AD狂小狗,辅助孙亚龙,中单是她自己,时光扬羽。最后一战他们在巴黎对决SKT,此战举世瞩目,于时万人空巷。
遗憾地是,当我拖着日益残朽的身躯开机登陆时,只赶上看最后一局结束。Y以3比1击败SKT。我看到那个带着鸭舌帽的小女孩兴奋地举起那套豪华外设,然后被泪流满面的队友们冲上来高高举起。
时隔很久,中国队夺冠。
我也一样泪流满面。
我沉重地咳嗽。我想命运剩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最后死在网吧里,死在一局没有结束的排位里,因为投降和挂机都不是我的习惯。
而且也没必要给网吧添麻烦。
我拖着脚步去前台下机,推开门闯进和煦的阳光里。我看到路边有一条座椅,我很感激环卫工人把它抹得这么干净。
我躺上去,满足地闭上眼睛。
“我靠,还不选人啊你。”S捅了我一下。我张开眼睛。
我坐在敞亮的网咖里,网管在吧台里懒洋洋地打瞌睡。T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表情,L缩起脖子猥琐地俩头张望,Z一脸兴奋地看着刚结束的S11。我真有心告诉他时光扬羽是我徒弟。
他们穿西装打领带。岁月让他们变得成熟和稳重,但在他们眉目间还依稀流露出年轻的活泼和真诚。我忍不住感叹,年轻真好。
“快开始吧,带你上王者!”Z兴奋地大叫。L跟着起哄,S淡淡一笑,T翻白眼。
我点头,锁定了寒冰进入游戏。我们的阵容是L辅助,S打野,T中单,Z上单。这时对面中单卡特的ID引起了我的注意。
春暖花开。
我想到那个屠戮全场的红发身影,嘴角挂起一丝微笑。我想今天这场没有他的戏份了。
因为我有带我上王者的兄弟。
我不再需要戒备什么,无论我是强大或是弱小;我的目光不再专注于眼前的野区资源,而是开放到整个召唤师峡谷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没有防御塔的地方。我像游进深海的鲨鱼,在沉沉的阴影中张开狰狞的牙爪。
……
在和煦的阳光中,我的右手无力地垂下。
我错了,但梦想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