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们进去时,阿姨已经睡着。
淡蓝色的门帘拉着,房间偏暗,她安静的躺在一张窄小的折叠床上,面容苍白,两个黑黑的眼窝塌陷着,眼角泛着一道泪痕,像是一个小孩,在委屈中,哭累了,熟睡着。
熙扬从床下拿出一个方形木凳,摆在离床很远的那一边,紧贴着门,示意阿秋坐下,然后自己轻轻的坐在床尾处,像哄一个孩子熟睡一样轻轻拍打睡着的妈妈。
这里的空间很狭小,狭小到如是要再进来一个人,房间里就要出去一个,狭小到,阿秋不敢呼吸,她声怕声音太大,打扰到熟睡的阿姨,狭小到,她能听见自己和熙扬的心跳,在一个频率上。
“对不起。”熙扬突然开口,“我每次去练拳道,其实都是来这里。”
“这有什么对不起。”阿秋看着他,眉目淡淡的,温和的语调。
“嗯。”熙扬轻应,点点头,不再说话,沉默的像外面布满天空的阴郁的云。
飘摇的雪花好像他的心情。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这个样子,以前,她终是不解,熙扬和甄源在一起时,为什么熙扬那般耀武扬威的,在外人眼里,总是仗着自己是跆拳道黑带的身份欺压甄源甚。有时,她都看不下去了,甄源却乐呵呵的配合,多无理取闹,多幼稚都不气也不恼。
她以为是熙扬脾性不好,也以为是甄源那孩子心大,总之是王八绿豆,看对了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如今,想来,她是错了的。甄源那孩子,曾经,有无数个日夜,一定也和她一样,坐在现在的位置,看着面前的男孩,一点阳光都照不进去的样子,颓废的让心疼。
这个时候,她想,甄源会怎么做?讲一个笑话,唱一首歌?还是静静的坐着。无论哪一种,她都不是擅长的。
她看着男孩,在心里反复练习了很久的一句话,良久才说:“那……你是不是不会跆拳道?!”
其实,她才不在意面前这人会不会跆拳道,她只是想,打破这样的沉寂。
谁知,面前的人却窘迫了起来,像似被看穿谎话的小孩,红了脸,一脸认真的说:“其实……也是学过几年的。”
说完,又是长长的沉寂,仿佛比之前还沉寂的厉害。阿秋吸吸鼻子,她还是没有一丁点长进。
“疼……”一声长长的沙哑的呻吟。宫宁是复姓吗
阿秋站起身,看一眼男孩,复又看一眼醒来的宁阿姨。熙扬的妈妈姓宁,阿秋听班里的同学提起过,宫宁熙扬,宫宁各取自爸爸和妈妈的姓氏。
“哪疼?”熙扬跑到床边,紧张的问。
“哪疼?”宁母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喃喃自语:“我也忘了,我被人推下了深渊。”而后,她便蜷缩着,小声的抽泣起来,一遍一遍的哭着说:“不在了,我不在了。”
“你在。”熙扬替她擦去泪水,轻轻的拍打着,温和的说:“你掉下去的时候,挂在了一棵树上,有人把你救了。”
“是不是国强?”她蜷缩着,小声的问。
“是吧。”熙扬皱了眉,轻答。
“你骗我。”她探出双手,紧紧的抓着熙扬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怔怔开口:“就是他把我推下去的呀!”
“嗯。”熙扬继续说:“他把你推下去以后,知道自己做错了。就跳下去,救了你。”
“那他还好吗?”
“好。”熙扬顿了顿,“所以,你也要快点好起来。”
“嗯。”她稳了情绪,像一个满腹委屈的小孩:“我渴。”
“我去接水。”阿秋轻应,忙跑出去问值班的护士要水。
“渴。”她小跑到护士站,站稳身形,急忙的说:“阿姨渴。”
护士正在分配那些彩色的药丸,她头也不抬的问:“阿姨多了,是哪一个?”
“宁阿姨。”她说完又补充道:“左边第六个房子。”
“哦!”护士点头:“编号A167,水在那里,你先拿过去。她该喝药了。”
“嗯。”她轻应,接了满满一杯温度适宜的水,刚走了几步,就被护士叫住。
“怎么了?”她问。
“要死了?!给她喝这么多。”护士说完抢过杯子,将里面的水倒出三分之二,而后还给阿秋:“去吧。”
“她很渴。”阿秋急了,红着脸辩解。
护士笑了,“她渴了你知道了?她尿床一身骚气你知道吗?”
“可……”阿秋更急,觉得护士不尊重这里的病人,却一时语塞。
“都体谅一下。”护士见得多了这类的情景,看着阿秋笑着答。
蓦地,走廊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呐喊。
“你滚,你骗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国强的孩子,你是妖魔鬼怪,你和你老子都是狐狸变的,你休想再来害我!”
阿秋怔了,这声音,是宁阿姨。
护士也怔了,看一眼阿秋,小跑了出去。
熙扬深埋着脸,蹲在走廊,微微颤抖,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
房间里,凌乱不堪,被子和床枕头都被扔在了地上,宁阿姨披头散发的站在床边,猩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看着外面,一根黑色的皮带拴着她的左腕,勒出了血。
她汹涌的咒骂着,整个人,阴森森的,像是从地狱里走出的恶魔。
“你们都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对对对,他们都该死,编号A167,来吃糖了。吃完糖,他们就死了。”护士叹一口气,软语哄着宁母,随手关了门。
“熙扬。”阿秋蹲下来,看着面前的男孩,温和开口:“站起来,好不好?”
“嗯。”熙扬轻应,缓缓站起身,细碎的刘海下,一道长长的抓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边,红红的,泛着血珠。
“疼吗?”阿秋轻轻的擦拭,“还有哪受伤了?”
“没有。”熙扬别过头,眼睛定是不看阿秋的,“我最怕疼了,如果疼早就哭了。”
“嗯。我知道。”
梁医生匆匆赶来,带熙扬去了医务室,进行简单的消毒,包扎。还好,没有伤及眼睛。
“护士太忙,护理上忘剪指甲了。”包扎完后,梁医生有些歉意。
“没事。是我不好。”熙扬开口。
这时,方才的护士走了进来,一声不吭的用酒精擦拭自己的手腕,阿秋定睛,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一个红红的发黑的咬痕。
熙扬也看见了,忙开口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妈妈她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护士听了,顿了手里动作,:“方才刚打了镇静剂,本事没事的,你说了什么刺激她的话?”
“我……”熙扬有些语塞。
“小扬。”梁医生深深的看了一眼熙扬,认真的说道:“你知道,你妈妈的病情是因何发病的,我跟你反复说过。不能提你和你父亲的名字,甚至不能说你是谁。”
“我知道,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熙扬说完,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阿秋亦跟着。
出了医院,才发觉,天已经黑了,路旁的灯火孤单的亮着。
天比之前更阴沉沉的,雪越下越大了。
熙扬低着头,快步的向前走。
“熙扬,慢点,小心。”阿秋在后面追着喊,风雪飘摇着,她看不清面前的男孩是不是她之前一直喜欢的那一个,因为,前面的背影太悲伤,太悲伤了。
“熙扬……”她喊。
前面的男孩顿了脚步。
她轻轻走向前:“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蓦地,男孩突然转身,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的靠着她的肩,小声的,嘶哑的说:“阿秋,怎么会这样呢?我只是祝她生日快乐而已呀,我只是说,生日快乐,妈妈。”
蓦地,阿秋的心口像被什么揪着似的,塌陷了一块,针扎一样的疼。
泪水,凉凉的,一滴两滴,滴进了阿秋的脖子里,潮湿了一片。
傻瓜,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