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暑假，少年通过完成一系列麻烦程序终于成功修改了自己的姓名，很快，高中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他不紧不慢从信封中拿出崭新的学生证，看着自己的照片和“夏侯信”三个字终于获得完美统一，他发现他竟然比自己事先想象的要冷漠许多。他原本以为自己将兴奋无比，至少那种通过抗争赢得胜利的成就感足以冲昏大脑，但他一时间竟然感受不到任何喜悦，他甚至有些害怕，因为从此以后他的相片将永远伴随兄长的名字组成重要的身份信息，他是否准备好这一生都代兄长去享受，冒名顶替那个无法挽回的生命架构光辉灿烂的未来。
平静下来之后，他决定完全转变自己，他要成为最受欢迎的那种“夏侯信”。
于是，进入高中的他一改往日的消极懒散，主动加入学生会和社团，锻炼自己成为八面玲珑的人，不知不觉中几乎忘记他也曾是赵凌云那样一点就着的愣头青。他曾评价自己的转变顺应心理成熟的过程，事实上只要他仔细斟酌，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一种相当幼稚的成长方式，毕竟他不是发自内心地接受一切，而是强迫自己达到某种水平。
他像一只往脑门贴“王”字的猫，以为这样足够威风凛凛，面对真正的挫折时，他那经不起推敲的应对模式便漏洞百出。
例如，像今天这样被李新宇一语揭穿，他心中的愤怒和失败感瞬间飙至顶峰。
他心不在焉地翻阅历史练习册，连上课铃响起来都没能察觉。同桌风尘仆仆回到他旁边坐下，他才恍然注意到讲台上埋头清点试卷的数学老师。他知道这又将是一场随堂练习，郁闷感不由加重三分，他正要收起手头无关的资料，右边的人用笔头推过来一张小纸条。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同桌，对方刚好将吸管噗叽一声戳进牛奶盒，若无其事地喝起了自己带过去的牛奶。他展开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
——你生气了？
他愣了愣，又看了看李新宇，对方不止一次故意惹自己生气随后又忙不迭附上道歉，他不是很能理解同桌的用意，难道这家伙真就那么爱捉弄人？前面的试卷正好传到自己桌上，他拿了一份，将剩下的转交给后排男生。他提笔在卷子上写下姓名班级，随后将那张压在试卷下的小纸条摸出来，快速写了个“没有”，接着以不显眼的动作将纸条揉成一团扔给李新宇。过了不一会儿，小纸团居然又飞回来。
——对不起嘛，忠言逆耳。
他看到李新宇在句号后面画了个社交软件里最常见的微笑表情，差点就忍不住想习惯性地啧一声。他瞄了一眼讲台上动员学生打起精神的数学老师，拿起笔继续回复。
——我真没生气，这事儿都过了你还提起来做什么。
——是吗？我看你脸色很差啊。
——我爸妈认识不错的眼科医生，要不我帮你挂个号？
——谢谢，正好我最近经常眼睛疼。
夏侯信不由内心暗骂，心说看来还得顺便帮你挂个脑科。他以为话题到这儿就中止了，胡乱揉起纸条搁置一边，视线逐渐生根于手中的自评卷上，不料没一会儿，旁边又砸过来一个纸团。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刚刚也是认真对你说那番话的，我觉得你活得太弊屈。
要不是对方冷不丁写了个错别字，他还真有点被这番话触动到了。他用笔圈出那个错误，批注了一句“是憋屈，不是弊屈”。他明显感觉李新宇打开纸团后叹出一口气，他忍住笑心算题目，不多时便等来对方的答复。
——你能看好重点吗？
——我看到了，你想要我说什么，谢谢吗？
——不用谢。
少年转过脸白了同桌一眼，然后把纸条塞进笔袋，继续计算试卷里的题目。尽管他努力维持注意力，心思却仍控制不住地回味这段对话。“最好的朋友”，他惊讶同桌居然将自己放到这么高的位置上，因为在他的评价系统里两人之间并没有熟络到可以互称对方为“最好的朋友”，至少他单方面从未想过。
他似乎是个不擅长依赖别人的人，他也从未想过谁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朋友，赵凌云和张秦应该排得上榜，苏榭自然更不用说，但苏榭的情况有些特殊，毕竟他不是抱着单纯的友谊之心跟女生相处。可是如果反过来看，赵凌云明显把他摆在朋友当中比较靠前的位置，毕竟这位看似不走心的富家少爷记得住自己的手机号码；张秦应该也差得八九不离十，李萧然出事之后第一时间找到了他；而苏榭跟自己表过了白，在她眼里，他已经远远超出“最好的朋友”这种评价。他琢磨了一阵，发觉一向假装擅长交际的自己，事实上常常在人际关系中处于冷漠被动的一方，一方面他很少反思与朋友之间的联系纽带，多数情况下他为他人所做的考虑单纯出于教条或者情境需要，比如他认为在此种场合下应当如何反应才能使得所有人都感受不到压力，而并不真心为特定的朋友着想，另一方面他觉得应该努力照顾到每个人的感受，通俗一点讲就是他偏爱一团和气的氛围——即便这样的表象氛围只是人为刻意的结果，如同小孩偷懒，也不顾寝具是否整齐，直接将被子之上的外层床罩胡乱拉起来盖住床铺，表面看起来一切干净整洁，掀开布单冷不丁就暴露出一派凌乱，也因此，他难免忘记哪条关系链于自己更珍贵。此外，当他处理朋友以外的人际圈子时，例如在那些仅仅至是认识程度的人面前，他也时常以和气世故的态度应付。诚如李新宇所揭穿的那样，他总是希望那些不爱自己的人改变态度，因此逼迫自己营造和谐融洽的气氛，这样想想似乎他在音乐教室时根本没有理由生气，毕竟李新宇字字入心，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打在了问题的关键处。
是的，他当时的确生气了，而且没有告诉李新宇实情，当然并不见得这位大神足够单纯相信他给出的回答。
他挠了挠头，胸中涌上莫名的挫败感。就在他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时，四处走动的数学老师在他身旁停下，低头看到他没写几道题还一脸疑惑的表情，不由拍了拍这位课代表的肩，给予他一个温暖的眼神鼓励。夏侯信被这么一干扰，不由尴尬，连忙还之以感激的目光，拼命控制自己冷静下来读题。老师刚走，一旁又弹过来个小纸团。
——说你两句就沉不住气了？
少年暗自叹气，斜眼瞥了下同桌，发现对方居然写到了解答题部分。
——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考虑。
——什么考虑？
——说起来很长，总之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活得潇洒。
——我没要求所有人，我只是想给你减减压。
——我觉得你才是需要减压的人。
夏侯信回复完毕，打算正儿八经写写试卷里的题目了，李新宇也很“贴心”地没再继续传纸条。第一节晚自习就在静谧微妙的气氛中度过了，下课时夏侯信还想顺便问几句同桌家里的事，却发现这人又趴在桌上犯起了嗜睡症，他只好作罢。
放学照例是他和赵凌云结伴回家，他脑子里琢磨着李新宇的话，等到四周看不见同班学生之后，他转而问好友道：“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赵凌云嘴里正叼着半根薯条，听见他抛来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疑惑地嗯了一声。
“就是让你评价一下我。”他补充了一句。
好友一仰头，让薯条借助重力落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利索地问他到底想干嘛。
“你倒是直接回答啊，哪儿那么多废话。”夏侯信单手扶住自行车龙头，从对方的麦当劳盒子中也抽出一根薯条塞进嘴里。
“好吧，你优点挺多的，我觉得你想听的应该不是这部分（少年点头），所以我直接说你的缺点吧，”赵凌云认真地想了想，“你知道你最大的不足是什么吗？”
“是什么？”夏侯信来了兴趣。
“太矮。”赵凌云狡黠一笑，立刻遭到好友愤怒的眼神回击。
“你能认真点吗？”夏侯信没好气地抱怨道，两人的自行车在人行横道边停下。旁边同样等待交通信号灯转换的女生们谈论着新晋明星的八卦新闻，一个个眉飞色舞。
“好好好，我认真一点，”好友继续吃了两根薯条，“你的话，各方面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较真了。”
“比如什么时候？”
“非要给具体的例子的话，我一下子还想不到，只是感觉吧可能，”赵凌云歪了歪头，“你不觉得你是个挺严肃的人？”
“可能因为我之前在学生会呆太久了？”
他说完就有点后悔，毕竟赵家少爷是个被革了职的副主席，他怕自己提起这件事惹好友不高兴，好在对方没什么异常反应，只是表示赞同地点了下头。
“说真的，你现在和小学那会儿变化挺大的。”赵凌云说。
少年吃了一惊。
“你记得我小学是什么样？”
“妈的，当然记得了，你那会儿在班里可有名了。”
“啊？有名？为什么？”
“因为当时有个小姑娘明目张胆地追你啊，我之前不是讲过吗？事情闹那么大，我估计全班都记得你。”
少年努力回忆了一下，赵凌云见他一脸茫然，便提示说是个不允许他和其他人说话交往的女生，最后老师还让女生喊家长，教育她团结同学。
“我真不记得了，我以为是你瞎编的。”
赵大少爷白了他一眼。
“哎，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靠谱？我当时还暗恋那个姑娘呢，我这辈子忘记我姓什么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情敌是谁。”
夏侯信又一愣，他实在是记不起人生早期有过这么一茬乱七八糟的事。
“那——好吧，就算是真的，我小时候什么样？”
“印象里你那会儿更活泼，你现在有时候给我的感觉更像——”赵凌云小心地看了眼旁边的少年，“更像你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