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信不用猜也知道吴班头打算跟李新宇谈什么,常年盘踞王座的人忽然掉出百名以外,任凭班头再怎么自诩是个宽容大度教学灵活的老师,遇上这种情况也不可能睁只眼闭只眼,他都可以想象吴班头必然还是那副平易近人的微笑面孔,跟同桌缓缓展开一场氛围和谐融洽的谈心。
陈歆然在李新宇走后用笔头轻轻敲了敲夏侯信的肩膀。
“他最近怎么了?”她问。
“啊?没怎么吧?他就是单纯换了一种方式体现自己的存在感。”夏侯信耸耸肩,女生听完没做声,却无意识轻轻叹出一口气,见男生向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又连忙补充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尽量平静地叙述道:“我有一天晚自习前路过音乐教室,听见他和谁在电话里吵架,语气还挺激烈的。”
对话进行到这儿,女生的同桌也从作业里抬起头,不咸不淡地评论说真少见,李新宇骂人一向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陈歆然面带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嘲笑对方使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比喻。夏侯信并不理睬后排两人的斗嘴,思考重点停留在女生所说的那件事上,他大致推断得出与同桌争吵的对象是谁,然而这李姓闷葫芦平时话就不多,表情素材又极度匮乏,要让周围人意识到这尊大神有什么不对劲简直难如登天。至少在夏侯信眼里,开学以来李新宇的表现基本和上学期差不多,上课自由散漫,偶尔抄抄作业,午休或者晚餐时间跑去音乐教室练琴,这种状态一如既往地与周边忙碌紧张的学习气氛格格不入。赵凌云私下跟夏侯信调侃过李新宇,说他活得一点都不像个扛着高考压力的人。毕竟,就算是成天吊儿郎当的赵家少爷,旁人也勉强可以从其深重如墨的黑眼圈判断这应该是个根正苗红的毕业生,在家时常勤奋苦读到深夜,与此相反,李新宇的外表不具备任何高三学生的特征,虽然他不少正课基本都在睡眠中度过,但大部分时候他的脸上其实很难看得出疲态,以至于夏侯信经常怀疑同桌并不是真的犯困,而是患有嗜睡症之类的疾病。
等到同桌慢悠悠地从教研组回来,少年刚好写完英语作业,他还来不及发问,下课铃声便响了起来,他心里微微一惊,感叹吴班头居然跟李新宇谈了这么久。
“让你成绩好,任性,现在挨骂了吧?”他做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李新宇没搭理他,从包里翻出收纳乐谱的文件夹,照例准备去音乐教室练琴。
“你又不吃饭啦?”后排的陈歆然说,“多少吃点东西再去呗。”
“消化影响大脑供血。”李新宇点了点太阳穴,随后抱起乐谱穿过一群闹哄哄讨论着去哪儿吃饭的学生离开了教室。
“夏侯,你改天得骂骂他,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
“哎,人家身体吃不消管你什么事?”陈歆然的同桌插嘴道,碰巧赵凌云来找夏侯信吃饭,听到这半途杀出来的一句话,意味深长地问了句谁身体吃不消。夏侯信用眼神一指李新宇的座位,好友不由啧了一声。
“我听说他这次月考很惨啊,年轻人还是要注意可持续发展。”他后半句学起了夏侯信惯用的老人语气,听得另外两个人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先去吃饭了。”被模仿的少年神情冷淡地走出教室,赵大少爷这种随时处于自动黏贴模式的人自然拔腿跟了上去。他们在食堂意外碰见其他班的朋友,开学以后难得重聚,一个个都很兴奋,讨论起最近刚开打的体育赛事,顺便就今年即将发行的游戏做了个集体前瞻。这顿饭男生们吃得格外尽兴,话题一直延续到饭后大家结伴返回教室。夏侯信路过校内超市时忽然想起什么,跟朋友们道了个小别,随后买了份牛奶和三明治改道前往音乐教室。
他刚拐进走廊,教室方向就传来一阵热烈而激进的音符。他等在门口,直到里面重新安静下来,他才拉开门进去。李新宇正坐在讲台前的三角钢琴边,脸上满是诧异,显然没料到夏侯信居然在这里出现,语气生涩地问了句你来干嘛。
“我来听大神现场演奏啊,”少年说着将牛奶和三明治放到钢琴琴头,“喏,粉丝送的,大神不能拒绝。”
“为什么不能拒绝?”
“因为那样你会伤害粉丝幼小而脆弱的心灵。”
李新宇皱起眉嘶了一声。
“你脑子被门夹了?别用这种语气讲话行吗?”
夏侯信耸耸肩笑了笑,目光落在乐谱上,那谱子明显翻过了第一页,抬头部分没有名字,他便好奇地问同桌刚刚在弹什么。
“SonataEinMajor,DomenicoScarlatti。”
“啊?”
“斯卡拉蒂的E大调奏鸣曲。”
“蛮好听。”
“是吗?”
同桌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夏侯信不由啧了一声。
“我虽然不懂音乐,好听和不好听我还是能区分出来的。”他说,李新宇只是懒洋洋地哦了一声,将乐谱从头翻起,似乎准备新一次练习。夏侯信感觉自己讨了个没趣,说了句我先回教室去了,等他走到门口刚要出去,又听见同桌叫他。
“你决定了吗?志愿报什么专业。”
夏侯信想起吴班头前几天发下来一份模拟志愿表,要求学生们与家长商讨填写后上交。他觉得同桌应该是问这件事,便回答说随便写了个医学院。
“随便?”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那只是我爸妈的愿望,我压根儿就没考虑过。”
“好吧。”
指尖搭在门把手上的少年挪不动步。
“你呢?还是念法律?”
“当然,”钢琴师露出骄傲的神情,“他们越反对,我越有动力。”
“所以你要用135名的成绩去念法律?”
“你看不起135吗?135也能读法律。”
“那你就舍得浪费你过目不忘的才华,眼看着135名的普通成绩被国内级别最高的法学院拒之门外?”少年的语气充满了揶揄之情。
“当然不,这只是苦肉计的一部分,制造我压力巨大的假象。”
“你跟他们好好谈过吗?”
“我都说过我不擅长谈判。”
“就像你现在这样跟我聊天就行,”夏侯信说,“我不是教过你吗?把他们当做朋友沟通,别带进以往的刻板印象。”
同桌饶有兴致地歪着脑袋注视他。
“从经济适用的角度来说,刻板印象有助于减少我们处理信息时精力与资源的消耗。”
“你跟我争什么啊,怎么就不把你的好口才用到爹妈身上?”
李新宇皱起眉微微一笑,表情中略带不屑一顾的意味。
“夏侯,你还没从李萧然那件事上明白过来吗?有些人吃你那一套,有些人并不买账,你不能总依赖你的惯用思路去对待所有麻烦,你得相信,人这种生物分两种,爱你的和不爱你的,不爱你的人里面又分为讨厌你的和对你无感的,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你只需要打理爱你的那帮关系就足够了,干嘛非得要求不爱你的人也转而爱你?”
夏侯信一时不知接什么好,他刚刚那句话只是开玩笑随便说说的,没想到对方居然认真反驳起来。
“你偏题了。”他勉强磕磕巴巴挤出来四个字。
“我没有,去年暑假你劝我跟家里谈一谈,我当时就想告诉你我跟爸妈之间的相处模式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从小我就被告知在我喜欢的事物上要么不做要么就得成为最优秀的,如果我达不到最高峰,我必须强迫自己放弃,他们需要通过我的成功来建立自信,我这么多年被迫照做了,我了解他们看重的只是我能否赢得外在名誉,他们绝不允许我从巅峰位置退下来重头进入新领域,他们是投资家,评估风险和预期收益近乎生存本能。”
少年从没听过任何人这样评价自己的父母,在李新宇眼里血缘关系好像并不值得依赖。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把事情弄得这么严重,所以才给你一个比较通用的建议,”夏侯信抱歉地说,“这跟我要不要求别人爱我没有任何关系。”
“通俗地总结我的意思就是你不用对所有人都一副和气脸。”
这句话戳中了少年心底最柔软最不希望旁人发现的位置,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走形,眉宇间不自觉透出愠怒。
“好吧,对不起,我一直都在跟你说废话,你了解具体情况,你按照你的办法去处理吧。”他说完,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