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店长的千金小姐,雷利尔·艾妮虽然可以每天都不干活,只要负责逗父亲开心和帮父亲做点心吃,但这样的日子似乎在遇见那个神秘的老人之后悄然改变了,她不再每时每刻像欢乐的麻雀一样跳跃,歌唱,大笑,脑子里经常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一天的清晨的画面,那个白须银发的老头伸出了手在空气里随便挥动了几下,她就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暖潮湿,而周围明明还是肃杀的冬天。
“魔术……”艾妮经常一个人的时候痴痴地念叨起这个词,但一有人过来,她装作在做别的事,不知不觉中为那个老头保密的约定居然十分有力。
她会站在大门前,对着北方来的风,挥着双手,然后发现寒冷依旧,父亲以为她在学什么新的舞蹈,还会欣慰地微笑。
尽管好奇心是如此强烈,但艾妮还是迟迟没有再去那个教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个魔术充满惊奇的她,似乎隐隐在心底害怕着,直觉告诉她魔术远不能做到那样的事情,但她还是不太敢去深挖。
这样的纠结在少女的脑海里持续着,直到父亲也发现了端倪。
“你这两天怎么了,为什么看你经常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安特烈在饭桌上问她。
“没事,可能是……那个……来了。”艾妮假装羞怯地搪塞着父亲。
“也许我该请玛丽医生来给你看看了,你需要吃点东西恢复恢复。”安特烈煞有其事地说。
“不用了,父亲,我很好,这一阵子过去就没事了。”
“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希望你能经常出门,多交一些好的朋友,我们家来泊阳城也才不过几年,如果等你长大了还是没人认识你的话,那你可怎么找丈夫。”
“我觉得在家里很不错啊,”艾妮惊讶自己居然在对父亲说谎。“我不需要太多朋友。”
“太多朋友?”安特烈放下了叉子,“你有朋友了?我看你一直自己一个人,连店里的员工都不怎么熟。”
艾妮很想把遇见精灵老头的事跟父亲说,但她无法忘记那个约定:“没有,我前天在路边发现了一直流浪狗,它是我的朋友。”
安特烈的脸一下子凝重起来:“这可不是好事,我的女儿,我不想让别人说我安特烈的女儿只有一只流浪狗当朋友,尽管这是善良的举动……”
“您想太多了吧,父亲。我觉得我的社交完全没有问题,我吃完了。”艾妮努努嘴,收起了餐巾,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脸茫然的安特烈。
黄色的蜡烛静静在床头燃烧着,艾妮把身体蜷在被窝里,却翻来覆去。
“我到底是怎么了?”
父亲刚才的话不可谓没有道理,他确确实实地提醒了艾妮,她作为外来商人的女儿,在街坊邻里中像深居简出的公主一样神秘,尽管她每天都过得很欢乐,但仔细地回想起来,其实她一个朋友都没有,邻居的孩子每天都在忙着帮家人的忙,要不就是还在襁褓中。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小麻雀,在森林里的一棵很高的树上,她每天欢快地鸣叫着,却不知目的为何,也没有别的麻雀来找她,而父亲告诉她,我很担心没有别的公麻雀会来求偶。
那个老头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的脑子里,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老头,说话奇奇怪怪的,总说些什么死亡,什么危险的。然而,他好像是除了父亲之外,和自己说话最多的人了吧?
那个神奇的魔法又一次让她觉得十分兴奋,又十分害怕,她怕那个老头真的会教她那种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那种东西不是属于人类的……可那个老头就是个精灵啊……
她掀开了被子,穿上了衣服,悄悄地穿过大厅,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那长长的吱呀声让她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不停地看着父亲的房间门,确认他没醒之后,抹身溜出了门口。
外面的寒冷像大麻一样疯狂提醒着前两天才经历过得短短几分钟的春天的感觉是多么美妙,艾妮裹紧了大衣,在夜色中一步步朝远处的黑暗走去。
当她站在教堂门口时,她又犹豫了,那种恐惧感又打败了好奇心,她不停地举手想推门,又放下,这种焦虑前所未有,她急得快跺起脚来。
然而刹那间,她愣住了,她摸到了门上的水珠,她惊奇地环顾四周,“春天”又来了。
“都来了,还怕什么呢。”塔古尔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她只好推开门,果然,老头笑嘻嘻地站在里面看着她。
“别再这样看我了行吗?真的很没礼貌诶。”艾妮看上去有点生气,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老头呢。”昏暗的烛光中,塔古尔随便坐在了一个椅子上。
“不,我没有,”艾妮把门关好,然后走了进来,“我本来不想来的,虽然那个魔术真的很神奇……但是我觉得我变了,我今天居然在饭桌上对我父亲撒谎了!”
“你觉得这是因为我吗?”
“至少跟你有关!”艾妮发现自己一来到这个教堂就会恢复那种无忧无虑的麻雀状态,想到什么就能说什么。
“那么,你还想学我的这个魔术吗?”塔古尔认真地问着少女,他的影子在烛光前显得十分黑暗和高大。
艾妮没想到老头会主动问起这个问题,而且是以这么严肃的口吻。
“想。”艾妮仿佛本能般地说出了这个字,但她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你不是个精灵吗?会魔法有什么好奇怪的?”
塔古尔哈哈笑了起来:“这个教堂每天都有两百多个人来祈祷,为什么我偏偏要送你回家,还要教你魔术呢?”
艾妮愣住了,她确实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为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塔古尔说。
“什么?”
“你和我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假如没有遇到我,你可能会在安特烈的粮米铺平静地过完这一生,”安特烈说道,“但命运让你来那天的早晨来到了这里,让我知道了你,让你知道了我,你的命运就从那一天起改变了。”
“为什么这么说,什么改变了?”艾妮心想,这老头又开始说些听不懂的话了。
“你转身,看琉璃窗外面。”
艾妮照做了,她眨着雪莲般纯洁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黑暗的窗户。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黑漆漆的。”
“那就是说你看到了。”
“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啊。”艾妮感觉自己快被老头的玄话绕晕了。
塔古尔从椅子站了起来,来到了艾妮的身边,他伸出了苍老的手,放在了艾妮的耳朵上:“现在,别听我的声音,别管墙上的雕刻和壁画,别管周围的风声,别管这摇晃的烛光……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艾妮完全不知道老头在说什么,但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努力地照他的话去做,这简直不可思议。她感觉到眼前昏暗的教堂突然失去了所有光芒,也失去了所有声音,老头的话像咒语般奇迹地生效了,她的视野里只有前面那个融在黑暗里的琉璃窗户,她已经看不到窗户的轮廓了,但她就是知道,那里有个窗户。
黑暗持续了一会儿,艾妮一直绷紧了神经,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突然,前方的黑暗中,一对绿色的光点瞬间出现,艾妮低声叫了出来,那对光点的旁边又出现了别的光点,一对又一对,很快,那个窗户就被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占据了,不仅如此,她的视野缓缓向旁边展开,她才发现这个教堂的十几个琉璃窗户上,全都是那些绿色的光点,她抬头,高高的穹顶上也全是那些东西!他们就在这些绿色光点的包围中!的艾妮很小的时候没少听父亲讲鬼神的传说,直觉告诉她,那是什么东西的眼睛。
那些眼睛透过深深的黑暗,每一双都在和她对视,艾妮不知不觉已经满头冷汗。
突然,周围的昏暗烛光又恢复了,那些眼睛也消失不见了。艾妮也长长地出了口气,惊魂未定的神情仿佛刚刚从地狱的边缘回来。
“那是什么?”艾妮止不住地大口喘气,努力想从刚才的恐怖画面中恢复过来。
塔古尔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艾妮的头:“别怕孩子,我在这儿呢。那些东西的目标是我,不是你。他们是坏人。”
“坏人?那些东西是人?他们怎么会有绿色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艾妮挣开了塔古尔的手,往后退了几步,“为什么刚才我能看到那些眼睛?教堂外面全是这种东西吗?他们为什么要找你?”
“看来你没被吓坏嘛,还能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塔古尔说道,“他们是人。他们的眼睛变成那样是因为他们修炼了一种我还不知道的灵契。而且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因为我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在他们没得到之前我还很安全。至于你,那是你的天赋,我只不过是你的启发者。”
“你先让我缓一缓……灵契……”艾妮还没回过神来,她刚才很明确地感觉到,那些眼睛就在盯着自己,那种感觉让人不寒而栗,更何况是在这个黑暗的冬夜里的这个空空的教堂。
“简单地说,拥有灵契的人就有能力做一些平常人做不到的事。”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你要让我看到他们?这件事和我有关系吗?”
“这件事,本来和你没有关系,但正如我方才所说,命运让我遇见了你,”塔古尔感慨,“如果那天你没有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你就不会被他们盯上,我就不用送你回家。”
“为什么?”艾妮还是感觉大脑一团雾水。
“他们一定是以为你是我的熟人。”
“好吧,”艾妮苦笑道,“所以我现在也被坏人盯上了是吗?真是太棒了。”她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待会该怎么回家,那些家伙,那种眼睛看起来就是凶神恶煞的主,小时候睡前故事里的恶狼形象开始在她脑海里浮现,它们张开血盆大口,静静地坐在门口,准备等她一出去就扑上来,把她撕碎!
“你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等等,你刚才说的天赋是什么意思?还有,你身上有什么他们要的东西?”艾妮这才想起来,那震撼的画面让她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好使了。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天赋,如果是别人,那可能根本看不到那些东西,而你看到了。至于我,我不知道他们想要我的什么,但他们一直没有对我动手,所以我才那样猜测。”
“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这个‘天赋’,所以故意‘启发’我?我真的是太感谢你了!”艾妮没好气道,她一点都不觉得能看到那种东西是一种天赋,诅咒还差不多。
“我不知道,我只是凭直觉而已。”
“直觉?这是你的天赋吗?”
“之一。”
“好吧。”艾妮无奈地耸耸肩,现在自己已经可以说是完全被可恶的老头子带进一塘泥水里了,她知道老头不会骗她,但此刻她却开始担心起父亲来,那些坏人如果跟着自己到了店里,会不会也盯上父亲?他只是个普通人类啊,这些人连精灵都敢威胁!“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会保护你,但我觉得你应该也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塔古尔说道,“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就是事实……”
“不,这不是事实!”艾妮打断了塔古尔,她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你根本没有告诉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你还想欺骗我!”
“我告诉过你死神萨瓦托斯和我所代表的教会吧?”
“是,那又怎么样?”
“在迈格兰,萨瓦托斯的死神教在宗教体系里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也许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宗教,不过没关系,”塔古尔一屁股坐下,“窗外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虽然我没有停止过对他们的追查……”
艾妮看到塔古尔眼里明显闪着泪光。
“但我查了很久,也仅仅知道,他们是一群不信仰死神教的人,甚至可能信仰的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宗教和信仰,这对十六岁的少女艾妮来说确实有点深奥,虽然她听父亲偶尔提过,但她根本没法理解一群人对一句话和一个画像膜拜的行为。
艾妮困惑的神色似乎并没有让塔古尔意外,他平静地接着说道:“你改变了我,孩子,这件事我从没对别人说过。”
艾妮还是沉默着,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平静而欢乐的生活就这样被改变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在马路上大声歌唱了,她会时刻警惕黑暗里的眼睛,会忧心忡忡地着照看着父亲,她唯一的亲人。
塔古尔也没有再说下去。
“我该走了。”艾妮冷冷说道。她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愉快,精致的南方女孩的脸庞冷峻起来居然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我送你回去吧。”
艾妮没有回答,自顾自走出了大门。塔古尔拄起年迈的身子,快步地跟上。
两人全程无话,但艾妮能感觉到温暖的空气始终围绕着她。这算什么?他以为用这个就能讨好我吗?她越想越气,到了家门口,直接头也不回地进去了,只留下塔古尔在外面,神情复杂,泪光闪闪。
艾妮本想悄悄走过大厅,溜回自己的房间,然而她一进门就看见坐在大椅子上的安特烈。
“你以前不会这样。”安特烈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仿佛准备审问一个罪人。
“爹地!”艾妮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她冲到父亲的怀里,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刚才的黑暗,那些发着绿光的眼睛,塔古尔老头说的话,一切都在她的哭声里,她哭得有多大声,此刻就有多害怕。
“你怎么了,孩子?发生什么了?谁欺负你了?”安特烈明显不知所措。
艾妮抽噎着抬起了头,父亲日渐衰老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更老了,她又“哇”地埋头大哭。这回安特烈没有再问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艾妮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房间里,眼睛肿得难受。她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窗户,那里只有一片黑暗。
她起身点燃蜡烛,然后坐在床上发呆,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又开始冲击着她的脑海,她闭上眼睛难受地摇头,用力地抓被子,那些绿色的眼睛却又不断在脑海里闪现,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
“艾妮,你还好吗?艾妮?”安特烈关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缓解了艾妮的接近崩溃的情绪。
“我很好,父亲。”
“你没事吧?你从不大哭的,你刚才把我吓到了,你真的没事吗?”
艾妮可以想象到父亲倚在门外满脸着急的样子,对父亲而言她就是全世界,想到这她又想哭了。
“我没事,父亲,是我的流浪狗死了。”她忍住了。
“没事就好,喜欢狗的话我带你去市场买一条,别哭了,好好休息,好吗?”
“好,爹地,您也早点休息吧。”
父亲离开的脚步传来,艾妮又把头埋进被子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