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城市的早晨永远都是清冷逼人，叶卡捷觉得就算自己在这里待上一千年也不会习惯上这种每天要经历两个季节的气候。
空空的石板道上，一袭白色棉袄的叶卡捷牵着蓝西·时的小手，两人慢悠悠地走着。叶卡捷时不时低头照看儿子，帮他大衣裹紧。刺骨冷风在这条小小的路上尖锐地呼啸着，两边的居民都还没起来，温暖的被窝是这些容易满足的市民们永远不会嫌弃的东西之一。她本该昨天就来的，但昨天蓝时感冒了，发了点小烧，于是推迟到了今天。蓝旗于昨天下午率领一百五十名蓝西家族士兵出城去了，这是自他担任家主一来第一次一下子用到这么多士兵——毕竟是五千人的全副装备。
“冷就把头低下来。”叶卡捷低声道，她看见时的上下颚明显在发抖。
小男孩没有回答，而是继续抬头挺胸地直面寒风，叶卡捷也只能无奈地苦笑，这个孩子学父亲耍帅的样子学得倒快。
前方不远处的路旁有一方明显和周围建筑颜色不一样的台阶，小孩没说什么，但叶卡捷能感觉到他在加快脚步。
“你先过去吧。”叶卡捷说，她放开了男孩的手，后者立刻朝台阶跑了过去，直接转身躲进了台阶上的那扇半掩着的大门。
叶卡捷微笑着跟了上来。
推开木门，时已经站在前面等她了。
果然，他们母女是这个教堂今天的第一批访客，能容纳数百人的教堂里此时只有一排一排的沉默座椅。苍老的白发神父站在讲坛上，低头翻阅着书本。
“早上好，叶卡捷夫人，早上好，小家伙。”神父没有抬头。
“早上好，塔古尔博士，”叶卡捷示意时，“要有礼貌，时。”
“早上好，塔古尔博士。”男孩低声道。
塔古尔合上了书本，从讲坛上走下来，来到小男孩的面前。
“你的傲脾气跟你父亲是有几分相似。”他笑道。男孩则用一个鬼脸回应他。
“这孩子在官邸待久了，少见生人，请您见谅。”叶卡捷忙赔礼道。
“您严重了，夫人，我倒是很喜欢这种冲冲的劲呢，这死气沉沉的秋天里，一切似乎都没有了活力，我的剩下的四分之一条腿都感觉快进棺材了。”塔古尔笑道。
“您还是那么幽默。”
“坐上前来吧，两位。”塔古尔返身回到讲坛，又打开了那本书。
叶卡捷和蓝西时一左一右地坐在讲坛下。
“请闭上眼睛。”塔古尔说。
“我们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塔古尔念道。
“我们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叶卡捷跟着念。这句话是祈祷的第一句，也是萨瓦托斯——教会所信奉的主神的训言。千百年来，人类始终在探寻长生不老的方法，以求能和北方的精灵们平起平坐，几百代的人都死了，一些灵契也发展到了足以与精灵抗衡的强度，但对于永生的求索仍然没有任何进展，历代皇帝却依旧无比热衷。人们怨声载道，指责这种没有结果的追求是一种浪费，更有甚者，直接宣布信仰死神萨瓦托斯，以表明对政府的不满，身处底层的人们尽管完全知道，世界上有一群生命是可以长生不老的，但还是“理智”地选择活在当下。他们认为能活得久一点的人一定是做了善事，让死神知道了，死神会选择延长这些人的寿命。虽然这种教义看起来和追求长生不老背道而驰，但本质却是要人向善，以躲避死神的追杀，因此帝国默许了这个教会的存在，在漫长的岁月里，这种半现实的，带有危机感的教义获得了大部分人类的认可，使得死神教最终成为国教。
叶卡捷一开始并不信教，她曾经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虽然未曾生过什么恶念，但也不相信什么鬼神，直到后来很多事情的发生，才逐渐改变了她对世界的看法。
“家夫蓝西·旗，乃是蓝西家族第二十二代家主，执位十年来，为泊阳城和北境贡献无数，不辱先祖。如今他已率军离开泊阳城，为政府护送一批危险而的信息不明的武器，愿主神念其平生施善无数，人民爱戴，保佑他平安回到泊阳城，与我们母子相见。
“无姓之人伊利亚，孤儿左立恩，皆是蓝西家族和泊阳城少见的英才，虽身怀绝技，却一心向善，以蓝家军的名义在泊阳城执行大小任务百余次，泊阳城风调雨顺，治安稳定，皆有此二人之功劳，如今他们远上漠北，音讯全无，愿主神念他们年少而心善，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念完祷词，叶卡捷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她很少在蓝时面前一下子讲这么多话，但今天儿子就在旁边，听完了她的啰嗦的祈祷。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男孩天真懵懂的表情，叶卡捷觉得十分欣慰。
“萨瓦托斯会听到你的祷告。你的家人，部下都将因他们的善行和你诚挚的祈祷而得到祝福。”塔古尔一板一眼地说道。
“谢谢您，博士。我想我们的祈祷结束了。真的感谢您的祝福。”
“不用客气，蓝旗也是我的朋友，等他回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再见，博士。”
“再见，夫人。”
女人带着男孩走出了教堂，塔古尔以礼貌而慈祥的微笑目送他们离开。
街上的气温相比刚才高了不少，但叶卡捷看着一声不响却不停地呵着白气的时，还是很心疼。
“你的历史课学得怎么样了？”叶卡捷想通过交流来制造一点相对温暖的气氛。
“昨天刚刚学完《雅蒂史》的上半部。”蓝时说道。
“感觉怎么样，想学骑射武术吗？”叶卡捷继续问。
“非常棒，我很向往雅蒂，我想亲眼看一次白灵王和雪鹭。武术就等我爹地回来再跟他商量吧！但我还是更喜欢历史。”
“白灵王和雪鹭在很远很远的北方呢，那里比现在的这儿冷多了，无论你穿多少件衣服也无法抵御那种严寒。”
“这是他们长生不老的原因吗？”蓝时认真地问道。
叶卡捷没有想到孩子会突然这样问，一时居然愣住了，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走到了停在路口的马车前。
“我想也许恰恰相反。”她对儿子说道。
“妈妈，以后我们家族会被写进迈格兰的历史书吗？他们会怎么写我们？”时缩在叶卡捷的怀里。
叶卡捷用温暖的手抚摸着男孩红彤彤的小脸颊：“我们家族在乎的不是有没有名垂历史，不是英雄的名声和荣耀，我们仅仅是一个家族，活着和幸福是最重要的，你知道吗？如果非要写的话，一定会有这一段话：蓝西家族少主蓝西时，晚学骑射，好习文史，雄才大略，常常冷得缩在妈妈的怀里……”
“妈妈！”时的脸更红了，“我是不是很没有用，我觉得今天真的很冷……爸爸会怕冷吗？”
“亲爱的，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人不怕冷，除了白灵。但每个人对即将来临的寒冬都要有所准备，我们的祖先曾经为了过冬而飞越整片大陆，这让他们见识了大地的广阔，但寒风却不依不饶，一直追逐着我们的祖先，他们最终才明白，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有资格领略宏伟的天地……弱者只能不停地逃避。”
“怎样才算强者呢，要打败所有人，包括白灵王吗？”
“强者，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一切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那我要保护你和爸爸，还有左立恩，伊利亚，还有克维尔老师，艾格克老师，还有……”男孩一时想不出来所有人的名字，但他激动的表情让人觉得他还有几百个名字没有说出来。
“亲爱的，你一定会成为那样的人的，你会的。”
（二）
清晰而柔美的歌声在那辆马车即将离开路口时传到了冰冷的石板路小街上，随着车轮和马蹄声的远去，歌声迅速占领了这条空荡荡的小路。
卖茶叶的姑娘眼睛又大又亮
她每天站在黄昏的街头张望
英俊的少年白马长枪
头顶上铁风鹫在翱翔
落日如明眸
秋风如叹息
颔首赠君茶三两
惟愿君心不相忘
他日共沐此霞光
执子之手永为伴
婉转优美的诗歌在甜美而清澈的声音中像一道散发着热气的温泉溪流，在寒气透骨的清晨里缓缓地穿过了森林，于是万物苏醒，天地安宁。
雷利尔·艾妮穿着不厚也不薄的红色风衣出现在教堂前的石板路上，红色的卷发自然地散落在双肩，随着她轻快得像小鹿的脚步，在风中欢快地飘动着，她的嘴角挂着看起来足以改变这个季节的微笑，她的脸颊像朝阳一样温热而发红，在她透亮纯净的眼睛里世界似乎到处都是温暖的春天。
艾妮没有料想到会有人比自己更早来教堂，而且是蓝西家族的人，那车厢背后刻着的风鹫是她从小就喜欢得不得了的图腾。不过车里坐的是谁，艾妮并不知道，也许是那两位最近很出名的少年呢。
艾妮笑了笑，转身走上了台阶，推门而入。
塔古尔依旧站在讲坛上翻着书，看样子极其专注，然而当艾妮向他问好的时候，他居然愣了神，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进来的这位小姑娘。
“早上好，小姑娘，敢问芳名？”塔古尔盯了好一会了，知道艾妮脸上漏出害羞的神色他才回过神来。
“雷利尔·艾妮，雷利尔·安特烈之女，雷利尔粮米铺未来的主人。”艾妮自信道，看起来对这次自我介绍很满意，虽然父亲并没有教她最后一句。
“就你自己一个人吗？”塔古尔慢慢走近这位少女，不停地打量着她。
“是的，就我一个，”艾妮答道，“为什么你要这样看着我？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她紧张地摸摸头发和衣襟，又低头看了看脚下，塔古尔的目光让她有点不舒服，最后她直接后退了两步，愤愤地瞪着这个老头。
“哈哈哈哈，恕我失礼，恕我失礼，我老毛病又犯了，”老人说着，返回到了讲坛上，“泊阳城的生活可真的是精彩啊。”
“每天待在这里，有什么精彩的？”艾妮看到老人道歉，收回了愤怒的目光，又回到了天使的模样，眼珠子古灵精怪地转着，不停打量这个教堂。
“我虽然一直待在这里，但每天都会有不一样的人来到这儿，这是在是棒极了，”塔古尔说，“告诉我，雷利尔小姐，您来这儿是要为亲友祈福，还是来教会捐赠呢？”
“祈福？我能请神灵保佑我爸爸的粮米店生意越来越好吗？”艾妮认真地问。
“萨瓦托斯只管生死，不管兴衰。”
“哦，那还是算了吧，我觉得我爸爸看起来还很健康。”
“孩子，祈祷从来都不是因为被祈祷的人的需要，而是祈祷之人的需要。”
“不是很懂诶，不过听你这么说，为我父亲祈祷一下应该没有什么坏处吧。”
“到这儿来，孩子。”塔古尔示意艾妮坐到第一排来。
“告诉我你的父亲是否经常行善，扶弱助贫，是否有过偷盗，诈骗，强奸，叛国的罪行。”
“我父亲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好的人。”
“很好。”塔古尔眯起了眼睛，胡须随着严肃的祈祷词上下摆动，这让下面艾妮看得有点想笑。
“以死神萨瓦托斯的名义，雷利尔·安特烈，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人——对雷利尔·艾妮来说，将得到长久的健康；疾病和瘟疫将远离他，他的出行住食都将在死神的庇佑之下。”
尽管十分细微，但艾妮还是看到了塔古尔的眼神闪了一下，似乎是看到了她身后的什么东西，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但那里只有大门和一排排空座椅。
“祈祷结束了，孩子，”塔古尔说道，“你既然不是来祈祷的，看起来也不是在捐赠的，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谢谢您。我就是早上起早了，随便散散步，就散到这儿来了，以前听说过这个教堂，但一直没能来。”
“这么早，街上没什么人，你不怕遇到危险吗？”
“不怕啊，泊阳城不是有蓝家军的嘛。”
塔古尔笑了：“是的，城里有最可靠的卫士，不过，也许你应该认识到，最危险的坏人都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我们的蓝甲兵们再英勇，也不能完全预知所有的事情。”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艾妮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上个月她在客厅后面听父亲和那个来自雅蒂的说一口白灵语的商人的对话时，就是这样的表情。
“你真的是太可爱了，孩子，”塔古尔合上了书本，把它放进了桌子下的抽屉里，“已经到了早餐时间了，我送你回家吧。”
“这怎么好意思，你是个老头诶，啊不，老人……”
“哈哈哈，我就是个糟老头，不过我还是要送你回去，雷利尔小姐。”
艾妮从塔古尔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莫名的坚定，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老人是值得相信的。
“那就劳烦您了……”她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还没问您的名字呢？”
“我是塔古尔博士，你可以叫我老塔，或者叫我小古。”
“您今年几岁了呀？”艾妮和塔古尔走出了教堂，刚刚觉得有点暖和的身体一下子又被风吹得有些僵硬。
“问老人的年龄可不是礼貌的行为呢。”
“你刚才还盯着女生看呢，也不礼貌！”
塔古尔愣了一下，然后笑着道：“好吧，是我理亏，我今年刚好三百二十岁。”
“天哪！”艾妮几乎叫了出来，“你是精灵？”
“我是一个神父和博士。”
“为什么你会在泊阳城？你是黑灵还是白灵？你们能活多少岁？”
“我说了，我只是一个神父和博士，我在我的教堂里帮助人们祈祷，死亡对于你们来说太过于重要了……至于我能活多久，时间会告诉你的。”
“你一直都待在泊阳城吗？你来自哪里？雅蒂还是威利斯坦？”又一串问题从艾妮俏皮的小嘴里冲了出来。
“让我们留些秘密如何？一下子全说完了万一你不要我老头子了怎么办？”
“好吧……”艾妮悻悻地咕哝着，“不说就不说……”
“我倒是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小姑娘，何不跟我谈谈你和你家呢？”
“我已经跟你说了呀，我是艾妮，我爸爸是安特烈，开粮米铺的，他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艾妮一谈起父亲，就掩饰不住骄傲之情，连走路都像要跳起来。
“是的是的，他一定是个很棒的人，”塔古尔附和道，“你还没和我说你的母亲呢，难道她对你很不好吗？”
“我没有妈妈……”艾妮低声道。她低头看着灰色的路面，脚步也慢了下来，刚才的骄傲一下子被寒风吹散，只剩下晨光里单薄的背影。
“她发生什么了？”
“我父亲说，我妈妈在我刚出生没多久就死了，他一直都不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艾妮说，“不过没关系，我有我爸爸就够了！”她一下子又恢复了笑容，干干的嘴唇咧开了几道细小的血口。
“你要多喝水，冬天会很干燥，”塔古尔伸出满是皱纹的老手，朝空气里挥了几下，一旁的女孩马上递来疑惑的目光。
“这是什么？我觉得空气变温暖了，是幻觉吗？”
老人笑了：“我总不能把一个被冻傻的女孩送回家吧。这只是小小的魔术而已。”
“魔术？”艾妮睁大了眼睛，“那你可以教我吗？我爸爸一定会喜欢的。”
“我可以教你，但不是现在。如果你还能来教堂里看我的话，我一定教你。”
“一言为定，不准反悔哦！你要是敢骗我，我就告诉全城的人你是个骗子！”艾妮看起来无比认真，仿佛在要求着世界上最重要的承诺。
“我决不食言。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得答应我才行哦。”
“什么要求。”
“今天的事不能让你爸爸知道，特别是这件事。”塔古尔指了指空气。
“没问题！”艾妮欢乐地应承了，“呐，那里就是我家了！”她指着前面的一家已经开门的商铺，旁边的店面都还紧闭着大门，只有这家粮米铺已经开始营业了。
“我已经能问到小麦和玉米的香味了，哈哈哈，去吧孩子，记住我们的约定。”
“再见，老塔！”艾妮蹦蹦跳跳地钻进了店门，一声欢快的“爹地”从里面传了出来。
塔古尔走近了这家粮米铺，一边慢慢地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子。他打开了瓶盖，一阵白色雾气氤氲出来。
在店门台阶前，塔古尔艰难地蹲下身子，把瓶子朝下翻转，白色的液体缓缓流淌而下，一接触到地面就马上消失不见，只有一阵阵细微的雾气在空气里慢慢飘散。
“真是老了呀。”他又艰难地站起来，但眼神却变得十分凌厉。他环顾四周，好像在找着什么。但片刻后，他又恢复了慈祥的模样，慢悠悠地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