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府门,漫地十里红绸将尽,陆彦轩按下速度,浩荡的迎亲队伍便也随着他停了下来。
宾客早已在内堂就坐,喜娘与一众丫鬟婆子等在陆府门口,一阵鞭炮声响过,陆彦轩也翻身下了马。
他颀长的身影落于一侧,挺拔的身姿在一身红袍下衬得愈发风采,引得人群阵阵惊呼。
喜娘迎了上来,脸上一番假笑,搽着一层厚粉,扭动腰肢凑到了陆彦轩跟前。"恭贺陆将军大婚,今儿早鸿雁齐飞,由南直上,却是大好的兆头呢!"那喜娘嘴上说着吉祥话,眼睛却一个劲儿地瞥向陆彦轩,看着陆将军往日的冷峻在一身红袍的映衬下竟然也消逝了不少,不禁地媚眼连着抛,身子倾斜眼看着要往陆彦轩身上倒。
陆彦轩看在眼里,不由地心中嗤笑。乌瞳一深,登时身子一侧,让出了空位,那喜娘一门心思往上靠,哪里料得到他的动作,自是扑了个空,还险些摔倒。
外人离得远看不清,只当她是没走稳绊了一跤。但陆府的几个丫鬟就在旁边,可看了个清楚,有一个倒是没忍住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弄得那喜娘脸色又红又紫,只好讪讪地笑了过去。
陆彦轩剑眉一挑,也不拆穿,惯常的伎俩,他早已不放在心上。
那喜娘清了清嗓子,瞧着陆彦轩的脸色才敢张嘴,强装镇定的大声喊道。"三箭定乾坤!请新郎持箭!”
陆彦轩可是当今的镇关将军,射箭这种事岂在话下。他大步向前,眼皮抬都不抬,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箭"唰唰唰"三下便都射了出去,三只箭似长了眼睛,齐齐地扎进了几十米开外的圆桩之上,看那箭留在外头的尺寸,却是有一半都埋了进去。
这是怎样的力道和准头。
众人不禁地看呆了,这利落地身手真不愧是将军风范,连那喜娘都忘了顺礼,像木头似的定在了一旁。陆彦轩自是一阵嫌恶,便也不等她张嘴。他三两步走到了花轿前,踢了轿门,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前,就自己行了下一个礼数。
眼见着踢了轿门,帷幔已开,街上的众人霎时就都紧张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瞧着那华丽锦绣的喜轿,生怕错过了新娘子出轿。
一袭大红缂丝五彩舒袖对襟翟衣曳地而出,摆尾落于红毡之上颜色却是更艳几分,富丽洛阳花织绣娇艳欲滴,一勾一挑尽显极致技艺,烟罗镶金软缎围系腰间,顶着赤金累丝镶嵌珠石带环,头盖红纱锦幔,难以一见相貌,但凭伸出的素腕如月,迈出的步子宛若盈莲,却也能猜想一二分出来。
众人不禁欢呼捧场,贺陆将军新禧。一时间陆家府门,"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话连绵不绝……
轿前,惠然顶着大红盖头,只能低垂着头看脚下的路,喜娘扶起她,将她的手递到了陆彦轩手中,陆彦轩缓缓接过,两人指尖碰触时,她明显感受到了他身子一震。
她暗自苦笑,她知他心中的犹豫。
而他虽是犹豫,但最终还是握住了她的手,没有放下。
过火盆,跨马鞍,拜堂……又经过了好一番折腾,惠然才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带到了后堂,陆彦轩留在了前堂的酒宴,宛冬替了他先前的位置,扶着她进了新房。
凤冠霞帔瞧着好看,顶在头上却是坠的脖子生疼,惠然坐在床上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看着,又不能自个儿摘了,只好假借打量房间转动下脖子,悄悄地松动下筋骨。
却见满室的富丽堂皇,金器红帷。朱漆描红,紫檀雕花,白玉水晶,古玩字画。
惠然不禁皱眉,这哪里是新房,简直算是珍器库了。
陆家一向严谨朴素,不好铺张,亭台楼阁厅房布置也是简单素雅为尚,但为了这亲事却是用尽了人力物力,排场布置极尽奢华,她心下有数,想来应该都是爷爷的意思。
再想想爷爷安排的那几大船的嫁妆,惠然免不得摇头苦笑,若不是因为那些旁物耽搁了速度,她也不用遭那份苦,晕船吐了好几日了。
但爷爷是为了她好,她也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在爷爷的期望下答应了下来,只是没想到自己轻易的决定,却是误人误己。
"我嫁。”
那一日,窗外细雨绵密。
她伏在床前,眼看着爷爷喘气越来越弱,她早已慌得不知所措,爷爷直安慰她说不碍事,但一句一句的交代又像是安排后事一般,让她不忍听又不能不听。
沈家是江南巨富,主营丝织茶品的买卖,暗地里几乎垄断了大央这条商路,沈维景只有沈惠然一个孙女,而她才十七岁,虽然她懂事早,心思细倒也沉稳,但毕竟还是女孩子家,他不想因这万贯家财而误了她一生。
爷爷说,嫁个好人才是他最该为她着想的。一双清澈的眼睛蒙上了雾气,她忍不住落泪,点头说一切都听爷爷的。
不是没有想过招赘,但事情经历了几番波折,几多原委,最终仍是没能如愿。因而事已至此,沈维景才在这时和她提起了他最终定的一门亲事。
"这一家人你也是熟悉的……"他半撑起身子,想坐起来说话。惠然忙擦干泪水,拿过一旁锦枕放到他腰下,让他靠在了床边,倒没有细听他刚才说了什么。
"爷爷说是哪个?"帮着他坐稳后,她才坐回了软凳,又问了一遍。
见她一门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上,沈维景不由得叹了口气,"云举那孩子你总还有印象吧?便是那京城陆家。”
云举……
陆彦轩,字云举,京城陆家……
惠然以为这辈子不会与他再有瓜葛,可没想到再论婚事时,竟又牵扯到了陆家,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心中憋闷,竟呆愣住了。
他见她未回答,以为她竟忘了,心下有些疑惑,"难不成忘了?那孩子前几年你也见过,话说你与他原本还是有些缘分的……”
不愿让爷爷再多提,她忙抢过话,"惠然记得,没有忘,只是……”
"如何?"听她还记得,他眼睛一亮。
"只是……云举和莫离,惠然不该再……"说着她眸子深沉,低下了头。
听她提到莫离,沈维景不禁一阵叹息,久久无语。惠然忙抬起头,看见爷爷的情状,慌忙站起身来,跪在地上,"惠然知错,惠然不该提起那个人,爷爷不要多想,切勿伤了身子。”
沈维景摇了摇头,久看着惠然不语。
"惠然,不要多想的人是你。”
惠然身下一震,却是说不出话来。
见惠然并未回答,他只好缓缓说道,"爷爷能做的,就只有给你安排这一门亲事,我与陆家二十多年前便有些渊源,陆家已答复了我,现下,我只问你的意思。”
她抬起头,一双明眸透着清澈。
她定定地看向她面前这个为她做尽一切的老人,苍空的眼里满是期望。她明白他的用心,她也知道他盼着见到自己出嫁的那一天,她确实不该顾及那么多了。
雨越下越大,窗外的翠竹被落雨打得簌簌作响,屋内只听她一字一珠的吐出两个字,"我嫁。”
等惠然再回过神来,已是两更天了,房里的龙凤烛台燃着火光,跳动的火苗提醒她,如今身在新房。
抬手唤宛冬过来,去看下前堂的状况。那小丫头一听能出去逛逛,登时喜笑颜开的一溜烟冲了出去。
"小姐,姑爷手下的将领们一个个酒量惊人,竟用坛子拽着姑爷喝酒。"宛冬出了门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一张小脸透着粉红地跟惠然埋怨。
她是她四年前在**门口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的,当时见她模样清秀品行端正,无父无母的甚是可怜,自己又正缺个人照顾,便带在身边了。只是宛冬年纪比她小两年,个性也天真活泼,平日里她待她如亲姐妹,更是不忍磨了她的性子,便总归是失了些规矩。
她隔着盖头,抬眼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嬷嬷,见她正向宛冬翻白眼,心下也明白,有些话自己还是要说的。
"宛冬,这口可是要改的,我嫁到陆府就是陆家人,再没有小姐和姑爷了。”
路上她也有提点过她,想是那丫头刚刚一时心急给忘了,听她一说便知道是自己犯了忌,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连忙认错。"宛冬脑子笨,少夫人再三提点过却还是一时语快给说错了,是少爷和少夫人,宛冬以后再不会叫错了。”
惠然唇下一抿,亏得她还是个伶俐的。再见那嬷嬷也低了眼,想是也不会再生旁的事端,便缓了面色,"嗯,凡事可要用心。”
宛冬连忙点头答应。
惠然瞧着她跑这一路气都没喘匀,转而又心疼她道,"女儿家走路要一步一步地来,用不着那么急,脸都红了,快去喝口水吧。”
宛冬一听惠然松了口,便知这戏是演完了。咧嘴一笑,听话的跑到一旁倒了杯水,歇了歇气。
半晌过后,她仍是一人端坐,房里静的能听出众人的喘息。有几个年纪小的丫头垂着头,眼皮已将近合上,却被一旁的嬷嬷推醒,使劲地瞪了眼。
正当屋里的人都半昏半沉时,"吱嘎"一声,门却突然被推了开。
一袭红衣横扫,陆彦轩瘫倒在孟骐在身上,被他半拖半抬的扶了进来。屋里的嬷嬷丫头们见了,忙迎上去接了过来,将他就近安置在了外屋的软榻上。
孟骐是陆彦轩的副将,她之前也见过几次,说来也算是半个熟人。
"将军喝多了,劳嬷嬷们好生照看。"他朝着身边的嬷嬷们轻声交代,下面的人连忙应下了。
新婚之夜,外人自是不能久留新房,孟骐见陆彦轩被安顿好了,也就放心离去了。转身出门时,他却是有意无意地朝内室看了一眼,恍惚间,惠然听见了他的一声轻叹。
隔着盖头,她低顺着眼,假装没瞧见。
他与陆彦轩是多年出生入死的交情,陆彦轩性冷,不多相信人,身边亲近的人也就孟骐几人,想必关于这门婚事,他可能也是多少知道一二。
如今他叹气,也是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