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晴天,碧色萦日,晓风和畅。
今日便是初八,太后的寿诞。惠然一早便已收拾打点仔细,陆彦轩也难得的回了府中,只等时候恰好,才与惠然一同出行。因是入宫,不便骑马,二人新婚又不便分隔,因而如今二人只好共乘一架马车,一左一右,都看着窗外街景,没有言谈。
街上其实已没什么好看的,惠然拿眼觑了一下车里的陆彦轩,可转念一想,二人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就如此一路无言,沉默地行至宫门与陆兆昌和肖苏云会了面。皇上派来的公公张来早已等在宫门口,看见了四人,自是一通行礼拜见。
深宫高墙,惠然乘着软轿缓行,渐入渐远,而心情却也随着这幽深的长墙,渐渐低沉。
皇城之内的建筑都沿中轴线向东西两侧展开,金碧辉煌,雕梁画柱。楼台殿宇,由着青石台高低错落,雄伟壮观,朝暾夕曛中,仿若人间仙境。殿宇皆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依照,宫殿重重,楼阁栉比,既富丽堂皇,又森严壁垒,整体宫殿布局严谨,秩序井然,寸砖片瓦皆遵循着封建等级秩序,映现出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利。
眼见着皇宫内的景象,惠然不禁感概,一路北上,竟然只有这里的殿宇楼阁丝毫未变。只是深宫之中,必有幽怨,物是人非,难言几回……
心中默想,不由得思虑渐深。
红墙黄瓦,金丝雀鸟,久置高阁,可尚安好?
寿宴摆在宁寿宫,虽说是家宴,不似往年大肆铺张,可毕竟是太后寿宴,皇家的气派犹存,免不得钟鸣鼎食,张筵设戏。
一切的繁文缛节在皇宫之内都是从不多余的规矩,今日更是要格外小心,惠然只敛顺着眉眼,跟着陆彦轩等人行礼,叩拜。
陌生的面孔自然引人注意,今日一袭藕荷色的锦绣长裙衬得她更为清美绝丽,站在陆彦轩身边二人自是一对璧人,盈殿华服之人都不由得逐目赞叹,纷纷举杯感概陆将军这门婚事倒是应对了。
陆彦轩只半分客气半分疏远地应下,惠然随着他落座,垂头敛眉,将容貌低藏。她对皇亲国戚并无好感,如若不是必要,还是少牵连为好。
主角自是最后出现,离着好远的距离便听见殿外的太监传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却见大央第三世皇帝李元信与当今太后一同盛装出现,李元昊也跟在太后身侧,一身宝蓝色的长袍缀着纯金的纹饰,气度自是不凡。他是当今太后的亲子,李元信名义上的亲弟,当年太宗在世时最受宠爱的三皇子,如今年仅二十一岁便已被封王的卓王殿下。
惠然看着他,沉了口气,那日重逢自己毫无准备,才会在见面后受思绪连累重病几日。可今日再见,她不会再有动摇,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她不愿再追究,她也不会再让自己沉陷于记忆之中。
对着太后的一通贺寿自是必不可免,惠然只是同众人一样,言语行为都尽力做到既不出挑,也不失礼。一番客套后便坐下了身,不复言语。清眸微微转动,一场宴席下来,她总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四周,可眼帘中却始终未能映入她想见的那人,心中不免些许失落。
宴席之中还安排了太后最喜爱的名戏,女眷都需移身后殿。肖苏云与太后关系甚密,自会陪同,惠然想了想,推脱说身体不适,肖苏云忆起她前几日大病初愈,便也不强求,和太后两三句说明了原委,便安排她在别殿休息。
惠然趁机脱身,她只是想出去透透气,这里的人个个虚伪,只会假意相迎,如若是与众人前去看戏,有了说话的时间,凭着陆家少夫人的头衔,只怕那些旁枝的皇室之人的问候,便会让自己吃不消了。她终是厌恶那些自诩为权贵之人的装腔作势,虚荣做作,哪怕是如今自己也已身在高处,也不愿与之合流。
御花园内,风景怡人,落阳夕曛迷绕于精雕的石桥之间,荷花倾泻在碧池之上,锦鲤丛丛,秀泉淙淙。惠然靠在一旁的亭柱上,看着绝美的景致有些出神。也多亏她刚才用了一计将引路的宫女支开,如今才能够一人到这如画的风景中来。
思绪恍惚间,却隐约听到了人声,惠然集中注意细听,好像是一男一女在说话,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四处探寻,可手臂下却突然一紧,未待她反应过来,便被人用力地拉到了身后的假山石中去。
她忙欲呼喊,却被那人抢先一步捂住了口鼻,她清眸慌忙去看身前的人,不由得一惊,竟是李元昊。
记忆中,他生着一弯墨色的浓眉,褐色的眼眸颜色偏浅,常爱笑,笑时嘴边会起梨涡,唇红齿白,俊美无焘。那日在将军府她并未细看,今日他的脸近在眼前,惠然没想到五年来他除了神色成熟些,相貌却是丝毫未变。
李元昊凝眸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争执声仍在,想来是并未发现他们这边的动作,才松开了手,转过头却见惠然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的脸,不由得眸色微愠,拂身退了两步。“今日寿宴,一众女眷皆陪在太后身边,少夫人怎会孤身于此?”
“惠然身体不适,被安排在旁殿休息,适才不小心迷路,才误闯进御花园,还请王爷见谅。”她知道刚才自己的神情惹了他不悦,忙低下身子,将眉眼垂下。
折扇一扬,李元昊挑眉看她,“迷路?这里与宁寿宫相距可不近。少夫人身边连个引路的人都没有,竟也知这里是御花园?我倒真该去查一查,宁寿宫里安排的是哪个宫女来领路,竟敢如此大胆,让少夫人独留于此。”
他神情自若,平和的口吻好似无事,浅眸却紧盯着她。
惠然知道自己刚才一时慌张乱了手脚,一句回话便已让他有所察觉,忙倾身道,“是惠然言行失当,实乃一时好奇……”
“噗通!”话刚说到一半,却听假山外传来了一声落水的声音。
她心下一惊,预感到事情不对,也顾不得许多,直起了身子便要往外走,却被李元昊一把拽住。他扬手一甩,横扇挡在了她面前,“你要做什么?”
“王爷没有听到外面的声响吗?”她心急看向他,却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听到了又如何?”他浅眸一转,看向外面。
“溅水声不小,恐怕是有人落水了。”她身子一移,打算趁他看向外面的时候从旁侧出去,可没等她迈完步子,李元昊已又挡在了身前。
嘴角一扯,“我敢保证,落水之人与陆家无关。”
“可也事关一条人命。”
“宫中本就人员冗杂,少一个半个自然算不得什么。”
“少一个半个算不得什么?”不再急欲出去,定身站在原地,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元昊,“王爷当真如此想……”
“不若呢?皇城之内,深宫之中,本就黑暗复杂。你今日救了一个,明日受连累的人会更多,你救得了她一次,可下次呢?这宫里少说也有上万人,暗藏心机图谋不轨的哪是一个两个,今日若是她一人死了便能将事情了结,那外人就不要强行干预,任其自生自灭吧。”一番话尽,他不再拦她,将金笺折扇收回,轻摇在胸前,“少夫人若执意要救,元昊也无话可说,路就在眼前,少夫人要走就走吧,只是别把元昊供出来,这趟浑水我可不愿掺合。”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惠然摇了摇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若还是执意要出去,倒真是不识好歹不分轻重了。
清眸一带,她倾身向李元昊行了一礼。“是惠然一时莽撞,差点害王爷的一番好意付诸东流,惠然在此向王爷道歉,希望王爷不要和我一个小女子一般见识。”
折扇一合,他微微扬唇,“少夫人心地善良,元昊也只是就事论事,适才心急,如若言语上有所冲撞,倒是元昊该向少夫人赔罪。”
惠然起了身,敛眉轻声,“王爷心胸气度,惠然不及。”
李元昊微笑了一下,梨涡轻泛,“深陷其中,哪能看清道理,我也只是受人所劝,顺其自然,才渐渐明透了真相。”
顺其自然……惠然突然惊诧地看向他,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李元昊不再介意,倾耳听着外面。已经没了声响,便知人已走远,转身看向惠然,“少夫人可以出去了,由着西侧的石子路一直向北走便能见到人问路了。”
清眸一闪,“王爷不与惠然同行?”
李元昊嘴角一扬,“元昊可没有少夫人理直气壮,有着名正言顺的理由,我是借着醉酒出来散步的,总该醒醒酒再回去。再说……”他用扇子指了指外面的荷花池,眸光变得黯淡。“人死了也该留个全尸,总不能留在荷花池里自生自灭。”
惠然轻抿朱唇,感慨万分,“王爷才是心地善良之人。”
李元昊轻嘘了一声,“少夫人若能答应元昊,不将今日宫中之事说出去,那元昊自当将善良之名返还。”
惠然笑了笑,“惠然身体不适,只在别殿歇息,哪里能到御花园内与王爷争这头衔?”
李元昊也笑了笑,朝着她点头,不再说话。
惠然自假山石中出来,几步走远,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巨大的水声,不由得转过身去。却见李元昊整个人跳进了水里,一身宝蓝色的纹金长袍都被水浸得一塌糊涂,可故作慌乱之时他倒也不忘了把自己的金笺折扇举过头顶。
一面喊着救命,一面往荷花池深处游去,直到快靠近之前那人落水的地方,他才不再动弹。他水性很好,她知道,可也站在远处等到几个太监宫女闻声都跑过来后,才转身离去。
转念想了想,她清眸微笑,心想卓王殿下才说不愿趟这浑水,可现下冷池侵灌……这醒酒之法倒是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