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拂过草尖儿,湛蓝的天还空余一份秋末的爽朗。
“云。。“
紫袍少年坐在门槛上,一身旧衣显然被清水洗过,脸色显出营养不良一般的苍白,望向天空的眼神里却有了一丝活色。
“恩,云。“
杏儿从花草中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伸手扶去额边晶莹的汗水,继续往院中花草上面培土。几天过去,嫩芽已破壳,只是它们还太过幼小和脆弱,需要精心呵护跟引导,直到冲破尘埃开出繁华的那一刻。
咯吱一声,木门被推开,梨儿照旧先是把脑袋伸了进来,望天的少年转过头淡淡瞥了一眼,继续若无其事的看天,梨儿纯粹的眼底却被抹上一抹惊慌。
“杏儿,杏儿。”梨儿不知为何放低了声音,时不时的回头看看那坐在门槛上面的少年,连步子都不自觉的放轻了一些。
“梨儿姐。”杏儿伏在草丛间继续锄地,没有抬头:“按照宫中礼仪,见了皇子,可是要跪拜的。”
少女声音清冽,向着她走去的梨儿一瞬间僵在了原地,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伏在花草间的杏儿,无奈她并没抬头,日光下少女削瘦的肩膀弯成一道欲待迸发的弓箭,瘦弱尖细,瞬间拉直了头顶倾射的阳光,梨儿只觉得此刻的氛围重似千斤,僵持片刻,她只得窘红着一张脸转身朝着九皇子拜了拜,大眼睛里却落下一滴委屈的清泪。
叩首完毕还未抬头,一只瘦小带土的手却伸到了自己的面前,梨儿抬头迎上的却是一双清冽含笑的浓眸。
“好姐姐,不哭。”杏儿淡笑着将梨儿拉起,扯过她手里的锦帕试了试梨儿脸上的泪:“姐姐今儿来可是有事?”
小孩子比较好哄,光是看着杏儿那张讨好的脸,梨儿的气便瞬间弥散在九霄云外,她吸了吸鼻子心有余悸的看了眼九皇子,随即点了点头:“杏儿,你上次托我到宫中卖的锦帕被华妃娘娘瞧上了,今儿她让我来带你去她宫内做些针线活儿也好贴贴体己钱。”
“华妃娘娘?”杏儿停下手中的锦帕抬头看向梨儿。
“恩!“说到此处,梨儿脸上露出一抹发光的笑容:”华贵人前些天刚被圣上提升为华贵妃,现在正得盛宠呢。“
“原来如此。”杏儿回头看了眼坐在门槛上发呆的少年随即转身释然一笑:“梨儿姐,那我们快些去罢。”
。。。。。
流霞若飞,万千金阙隐匿在日落之前的一片似血深红里,竟也显得庄严肃穆,华丽凄美。
飞檐斗拱一派端庄的荣华宫一角,一棵酸枣树,几钱落叶,一双素手,就着晚霞穿针引线,十指若蝶在一抹五彩腾云里飞舞,金丝补就的凤羽呼之欲出,在晚霞里金光熠熠。
杏儿盘腿坐在软垫上,眸若清潭,唇角一抹温婉又讽刺的笑意。自己前生穿尽天下最珍贵的玉罗绸缎而视若无物,今生却要亲手为他人织就这一身锦缎流光,这种布料,再过华美,又怎能入得了前世自己的眼睛?
细针扎进暗纹流动的蜀锦之中再嗤啦一声被细细拉出,绛紫冰蓝的流纹锦云便在指间朦胧而出。
机上那一张彩凤腾云锦袍却是别样熟悉,华贵妃,元华,其父元海当年曾跟随自己血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遥想当年自己登后之时她还只是个黄毛丫头,性子虽说张扬跋扈些,但却总喜整日跟在朱洵身后。
时光如梭,弹指十年,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十年,对于那些整日浸在功名利禄里面的人,染黑一颗赤诚红心也未免太容易,太容易了些。
杏儿起身,递过木盘,又淡笑着从门外太监手里接过锦袋,便不急不缓的出了门。
身后是一片在瑰蓝色天空里升起的彩灯,掺在烛芯里的松香木屑散发出华贵的香气,华衣锦服的宫廷丫鬟进进出出,备上最为名贵的美酒菜肴,迎接下朝而归的君王。一切,与自己无关。
得幸于现在的身份,为了不节外生枝,元华并没有面见她,而是将她安排在深门别院里,补完那一件对贵妃娘娘来说意义非凡的衣服之后便从偏门默默离去。
也好,这样便不会撞见他。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杏儿一人走在漆黑的宫廷小道里,繁华,与之背离。她特意挑了小路走,任何能够见到他的可能她都尽力避免,不怕情难自抑,怕的是忍不住拔出清剑一剑指心。
月色清冷,更加清冷的,还有小巷之中少女的眸。
“喵~”一声猫叫突然自前方巷中传出,接着一双犹若上等祖母绿一般的眼睛幽幽的自巷尾探了过来。
杏儿抬头对看,暗叫不妙,脚步一停,转身便低头向反方向走去。瘦弱的身躯隐匿在墙角暗影里看不真切。
“慢着。”华贵嗓音自身后传来。杏儿非但没停,还低头加快了步伐。
“站住!”身后传来锦靴踏在玉石路上的声音,还有华贵衣摆被夜风卷起的簌簌声。
“本王命令你,站住!”
身后来人表明身份,此刻不停无疑于违抗君令。杏儿抬头探去,眼神一亮转身扎进了巷中拐角处,身后依旧有加快的脚步声尾随而至,杏儿拧眉回头去看,却不料扑通一声撞进了一人怀中,天地间灯火再一瞬间璀璨华亮了起来,还未看清便被人一把拉住扔到了十步之外,但即便如此,在相撞的那一瞬她早已知道自己遇见了谁。
“大胆!”
“护驾!护驾!”
杏儿被士兵一把按住,额头磕在冰凉的玉石地上,寒冷彻骨,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远处有人站在原地疲倦的摆了下手,两边拔剑士兵即刻退下。一双龙纹明靴缓缓停在自己额前三尺之地。
“哪个宫的。”冰冷略带沧桑的声音在头顶没有感情的响起,跪在地上的身子却猛烈的一抖。
“大胆奴才,圣上问话呢,还不回答!”尖细的嗓音声声撕扯着杏儿的神经。
向来跋扈惯了的大太监,被一道眼风淡淡扫去立即噤若寒蝉。
“抬起头来。”疲倦的声音里夹杂着不耐烦,话毕,立即有士兵上前拽住杏儿的发髻给硬生生掰了起来。
目之所及到处是一片明晃晃的华丽宫灯,灯光投到明黄龙袍上山腰一片。逆光里,十年以来在梦中手刃千变万变的那张容颜依旧那般冷峻,深邃如剑的眉宇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疲倦。
只剩那双眸子,一如当年那般犀利独断,一眼看来令人由脚颤到心尖,只是多年的孤家寡人造就了眼底不可磨灭的寂寥与深沉,龙座之上,向来情少,渐渐的眼底也结起了万年不化的冰霜。
低头看去,与少女目光相视,向来沉稳若冰的年轻帝王忽然向后倒退一步。
明火下,少女眼神冷冽的如同寒月冰泉,直直的刺入心底勾起那个想起都会心痛的身影,短暂的诧异过后,朱凛看着杏儿,冷峻的眉梢微微蹙了起来,他刚要迈步上前询问什么,路旁小巷子里却忽然窜出一抹华服丽影。
“哟,皇兄,你原来在这儿!“。
朱凛止步看去,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淡淡笑意:“洵儿,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做什么?“
话意责怪,语气却无半分嗔怪之意。十年里,唯一不变的,便是对这个世间唯一亲人的手足之情。
“素来听闻华妃嫂嫂院内的厨子手艺精湛,臣弟今儿也想来尝尝鲜,谁知东绕西绕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朱洵衣袍擦过杏儿径直走了上前:“翡翠也给抱来开开荤。”
翡翠在朱洵怀里,经过杏儿身旁时喵的叫了一声,伸出爪子便要去挠,杏儿缩着身子向后躲了躲。
“哟呵,原来是你!”朱洵看着杏儿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他半躬着身子俯视杏儿:“刚才本王迷路喊住你,为何不停?!”
“奴婢生性怕猫。”杏儿看了眼朱洵怀里的翡翠,俯首一拜:“还请王爷恕罪。”
“原来如此。“朱洵起身摸了摸翡翠滑亮的皮毛:“本王今儿心情好倒是可以原谅你。但你刚才冲撞了皇兄,罚与不罚,本王说了不算。”
“奴婢无意冲撞,请圣上饶命。”杏儿趴在地上并无起身,瘦小的身子在华丽闪烁的灯火下缩成一团浓黑。
朱凛站在原地未发一语,锐利眼眸又浓墨重彩的重新在杏儿身上逡巡,空气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每根神经都像是绷紧的弦。
良久,伴随着一声无声轻叹,冰凉的明黄衣袍擦身而去,带走一片璀璨华美,空余满地凉染月华。
不知过了多久,宽阔的玉石路上早已没了脚步声,只剩两旁香河石灯被夜风吹的忽明忽暗,杏儿这才从地上缓缓抬起头来,她一脸平静,起身向前背道而驰,偌大的皇宫里放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除了那一排嵌进手心里的,红色指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