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磅礴天都城,夜色喧嚣,灯火繁华。
城中伫立一座云台,方十丈高千仞,白玉雕砌,仿佛一柄利剑直刺长空漆夜,擎起天河飘渺。云台一侧千重深宫,一侧万楼城区,其在王与民之间不偏不倚,世人惯称之为天都之剑。
尘世大陆,举世以剑为尊,天元王朝筑天都之剑,意在祭天观星,纳天地剑气。天都之剑几经风云变迁,傲然屹立万年,一如王朝千秋万世。
今夜无重云,渺渺夜空万点明灭,正是观星时。云霭依稀的云台之上,孑然立一老者,仙风道骨,长须自拂。老者虽老,身姿却挺拔如冲云杉木,不愿向时光与天空俯首,他举头仰望天元王朝的这片天空,凝目东南天,沉吟良久。
星曜乱,云河涟漪,龙蛇不辨,凤雀依稀,天忽现异象,定有厄变——但异象绝美,那是天元国师千年寿元之中,所见最美的景致。
从前未曾见,而后,已经没有而后。
千年寿元已尽,终难突破千重境界玄关,无以化剑仙——卜天命,今日便是此生最后一夜。有幸得见无可勘破的天象,也算是最美的结束。
“哈哈哈……”天元国师竟然笑了起来!
笑声之外,还有琴音。
琴音源起深宫珠帘,一音一颤,绕梁而出,穿越楼宇轩台,穿越春夜缱绻,靡靡若丝柔,却又忽如大川绕千山,忽如苍鹰抚云,一啸……回荡在宫城每道门扉,回荡在天都城每条街巷……正是一曲千年传世之《乾坤笑》。
乾坤笑,笑乾坤。
笑与痛泣,何须辨。
合着琴音,千重深宫之央金銮殿,檐匐四相玄兽,脊瞰八荒众生,琉璃金瓦之上,有人正舞剑。
人,金衣锦绣,及近不惑,气宇轩昂;剑,金光盘龙,七尺阔剑,剑气滚滚。
剑动,龙吞天;剑舞,星光暗;剑落,人无踪……瞬间,人已落于金銮殿,金剑敛入虚空。
金衣人如一道金虹,伫立宏伟金銮殿门,仰望一眼云台,之后凝目东南天,星眸寒光——不安,但是不惧。
在金衣人身后,浩然金銮殿中,一张方桌,一张圆椅,一只朱笔,一个瘦削无须的老者,正在品一杯香茗。
香茗之香,早已遁出金銮殿门,合着幽幽琴曲,同样缭绕在春空万里,熏染了整座夜幕天都城。
香茗浅淡,依依若碎雪,飘渺于水中,如同深邃难测的一场清梦,入口,魂已醉到天外……此茶唤作雪茶,传闻千年一季,乃绝世仙子于三界山第一千零一峰采撷,并贴身以茶玄灵之气滋养百年才能成品。所以,此茶自然更是绝世。
金衣人却似乎不愿面对绝世之茶,不忍闻传世之曲,他声音低沉,深具压迫之感,字字句句王者威严,即便对待所谓仙尊,依然如此:“仙尊,国师果真是渡不过今夜?天元王朝的天,恐怕要倾斜一角,不知谁人能替。你如何见解?”
“好茶!好茶!果然极妙!”被称为仙尊的瘦削老者一脸陶醉,陶醉罢了,他透过朱红殿门,提起朱笔,缓缓道,“国师姑且不论。重要的是你,天元之龙,龙息迷离。”
“轰!”
忽然,东南天一道流星划过!
整个尘世大陆,无论中州净土,或是东海、南疆、西域、塞北,任何一个角落,任何生灵,都在同一时间,仰望这一道流星天陨。即便尘世界以外天魔二界,渡云之仙、遁行之魔,也无不感知到这一道流星。
万年刧星?
“仙尊,我去,还是不去?”金衣人瞳孔中流星熠熠,他背对着金銮殿,背对着正在提笔描画的瘦削老者,声音中似乎没有感情。
事实上,他问,并不代表有所犹豫。金衣人问过,不待回答,便消失了踪影。
“你,不可能不去。”瘦削老者摇了摇头,“中州欲乱,烽烟暗涌。渡过今夜,唯恐金銮殿依然,却物是人非。不枉你称我一声仙尊,我便为你做一事!”
……
流星自天外而来,金光烁烁,尾焰百丈,呼啸直入天都城——瞬间,星落云台,千仞云台轰然崩塌!
云台上正在笑的天元国师,瞳孔中放射出奇异光彩,笑容瞬间僵硬。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甚至是从未想象过的力量!他没有一丝挣扎,在光焰轰击下,随着云台的崩塌,身体笔直坠落向下方的天都城灯火之中,似乎也坠向生之彼岸……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还是笑了笑……笑声渐渐消弭……
云台碎石,如雨如瀑,四散而落。
世人不知天忽变,天都之剑万年屹立,竟然顷刻崩塌,数百间楼台在碎石轰击下纷纷零落倾塌!整座天都城处处惊惶呼声,火光****……
云台之下,城区一侧街巷尤其嘈杂,无论男女老弱纷纷奔走避难,不消片刻,七里城区已经再无人迹……而宫城一侧,昔日恢弘的龙虎殿,此时已经一片废墟……废墟烟尘落定,光焰渐渐消弭处,入地三分,现出一柄木剑!
流星,其实并非流星,而是一柄木剑!
木剑,古朴斑驳,沧桑天成,剑长二尺余,宽一寸八分,无刃无锋,剑柄白玉绸带缠绕。木剑虽在土石碎屑之中,却不惹一丝凡尘,穿透废墟毁灭气焰,木香隐约袭来……
木剑微微颤动,忽然拔地悬空而起,便凭空出现一人,木剑似乎找到了主人,倏忽悬浮在人身后。
人是一青年,一袭灰衫,星眸微寒,俊朗飘逸,如同这柄木剑一般,朴实却有华,并说不上如何特别,但却如此特别……
“我自星河而落,亦惯于剑落星河,重临这一重天,我便名唤落星河,九剑落星河。”青年的声音儒雅深沉,却透露出强烈穿透力。说罢,他笑了笑,笑容掠过眉的狂放、眼的桀骜、嘴角的不羁,但看起来又似乎如此谦逊。
“咻,咿,呀,叮,嘤,呜,咛,铃!”
几乎与此同时,传来八声奇幻的破空之音!绝不相同的八柄剑、绝不寻常的八柄剑次第而至,她们速度极快,快到似乎没有任何速度,仿佛八朵璀璨夏花自虚空中忽然生长而出。加之断木剑,九剑成轮,依依、熠熠悬浮在落星河身后。
落星河兀自低语了一声:“心儿。”
其中一柄剑,名玉心,通体莹润,质如翠玉,剑长三尺三寸,宽三寸三分,无脊无锋,剑柄雕星纹玄符,剑首无穗,坠玉铃一枚,无风自动,叮咛如诉。
玉心剑闻声,剑化为灵。
剑灵轻轻栖落,亭亭玉立于落星河身畔。
绝世红颜,约青葱之岁,一袭飘飘翠罗裙,举手莲步间,扶摇婀娜,香肩着轻柔翠纱,几欲随空去。眉藏远山,目敛镜水,颦笑间,映尽万种心事。肤如凝脂白玉,不忍吹弹,不忍触碰。三千青丝漆入黑夜,轻撩翠色中,如瀑如雾,发尾以翠绫随心而束,不染凡尘。白玉香颈以丝绫系一枚剔透玉铃,自轻语呢喃,仿佛万年情话。
心儿微微蹙眉,轻启樱唇,声如玉鸣:“主人,你可好?引动万道天遁,再度剑魂炼仙,即便你是万重剑仙,九剑圆满,此刻却虚弱不堪,而且剑气几乎无存……”心儿略沉吟,香颈上的玉铃叮咛阵阵,又道,“主人,我已经与此间天地同律,此处为下界天之中的尘世界,灵力颇为充沛,也许适合重修剑气……”心儿忽又花容诧异,“这重天莫非是……”
落星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这重天,的确不同寻常。”随即仰望苍穹,凝眉道,“心儿,你觉得……我这复仇是否有意义?又是否,是失败了吗?”
心儿眉目含情,凝望着落星河:“主人独战九重天三百众万重仙魔,不落下风,最终尽释轮回之力,强敌或已魂飞湮灭,或已修为大损……主人虽也被迫遁入下界天,但这绝不能言败,只是退。只是退而已。”
“心儿,好一个退字!”落星河牵扯一下嘴角,“至少,他们尚需些时日发现我,我便在此间聊以修养,索性随手征服这一重天!当然,更重要的事是寻找失落剑尘!”
“剑尘……”心儿闻言略作沉吟,忽然香颈玉铃叮咛一声,她不禁一愕,颦眉道,“主人,这么快便来了!”
“嗯。”落星河幽然道:“心儿,此人是否应杀?”
“不应杀。但应击败。”心儿说着笑了笑,笑如春夜静水,美,却有一丝微凉,“主人向来最怕寂寞,击败他,管教你热闹非凡。”
落星河微微一笑,轻挥衣袖:“心儿,化剑。”
九剑九转。
夜幕穹庐,几颗命星光寒,又几颗命星将微。
天都城轮回暗动,止不住琴音哀鸣,茶香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