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中闭目听着风声的张浩渐渐的睁开了双眼。自己根本是目不识丁啊,这些日子来却不知为何总想吟诗作对。
张浩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摇了摇头。
“恐怕是这几个月来每天都能听见恩公朗诵诗句,自己无意间受到了感染罢。”张浩自解道。
恩公是书卷气质特别浓厚的人,张浩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反正自己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可以断定一定是一个读书人,这些月来只要自己看见他手中永远是拿着一本书的,而兴致浓时也常常会舞文弄墨一番,张浩原本对这些东西丝毫不感兴趣,可这次重伤好了之后,却也暗暗的背了几首下来,即便根本不知道怎么写。
恩公说过这些天等自己伤好之后便教自己识字读书,到时候应该就能看得懂那些东西了。
……
……
张浩挪着小步子慢慢的往屋子里走,准备休息片刻,却在里屋看见了恩公。
恩公还是常见的银袍,有些亮眼,但是从来没见脏过。
张浩拱了拱手,作了一揖道:“恩公好。”
这是莲儿昨日教自己学会的东西,说是什么礼仪。
苏轼应声转头,看了看张浩的手势,皱了皱眉。
“这姿势是谁教你的?”
“是我看莲儿妹妹经常做这动作,随便学的。“
张浩心里咯噔一声,多半是莲儿教的姿势不标准,连忙回答道。
“莲儿教的并没有错,可莲儿是女子,你是男的,不一样的。所谓男左女右,她教你的时候的手掌在右,可你的手掌须在左。“苏轼慢步上前,将张浩的手掌位置调整了一下。
张浩顿时有些窘迫。
“男女为阴阳,阴为虚,阳是实。所以你需右手握拳。”苏轼慢斯条理的一一纠正张浩动作的不当之处。
张浩红着脸照实做了一揖,动作还是有点生疏,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纰漏了。
苏轼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曾答应过你教你读书识字,现在看你伤势已经好的大半了,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张浩一愣,似乎没有听明白的样子。
苏轼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这孩子有时候显的特别灵光,有时候又特别木讷。于是又轻叙了一遍。“不知你是否愿意?“
“恩公此话当真?愿意愿意,这怎么不愿意,张浩想这天等了好久了。“
这回张浩算是听明白了,当即大喜,又是连连作揖。
苏轼哈哈大笑,“你这下子行的礼又是错了。须跪下。”
扑通一声,张浩跪的没有一丝犹豫,本就是恩公,跪了又何妨?
“此处没有什么圣人像,繁文缛节也就不必在意了,只需行三叩首之礼吧。就是磕三下头。”苏轼抚须笑道。
自圣人定拜师礼后,文人拜师必先上茶拜圣人像,可竹屋之中并没有此类东西,苏轼也就免了这种麻烦事。
只听见咚咚咚三声,张浩连着磕了三下地面,很是用力。
张浩殊不知自己已经走了大便宜。
教授学业的师父确实也是师父,但是也有记名与不记名之说,记名之上才有入门。所谓天地君亲师,大宋的师徒关系仅次于父子关系,更有俗谚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师徒身份是一张绑票,将师徒二人牢牢的绑在了一起,大宋无尽岁月,民众何止万万亿之多?徒弑师的事情也就寥寥一指之数,一旦被众人知晓,无论是再高的文力也会被天下义士围而诛之。
张浩本一乞儿,原本已经遭受飞来横祸,如若不是苏轼观其得大机缘而相救已经死去了。本就有大恩大德,加上师徒身份,更是牢固的不可破裂。
只是初初拜师,哪怕恩公,现在的的师父脾气很好,也清楚至少不能弄的他生气。每天和莲儿一起读书,习字,师长吩咐过的东西,如今张浩也照样去做一遍。起来就是读书写字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原本是小孩子都会的千字文,是用来识字的东西,张浩如今都十岁了,本应读论语这些稍微难一点的四书五经,也幸好有不过六岁的莲儿陪伴,日复一日读着千字文,张浩也不觉得烦躁。
加上不知何时得来的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些基础的东西,张浩很顺利的就背了下来,一般只要提个寒来暑往的头,便知秋收冬藏。不过张浩还是着意日日诵读,不是记不住,而是越读越觉得这千字文很是有趣。
这简易的四字排列却能蕴含无穷道理,张浩才知为何文人对于书籍孜孜不倦,不只是因为师父说的那般,读的书多了,到了一定境界,就会自然而然的有些文力。更因为自己领悟或者写出了什么妙语,文力增长之速远胜其他。
放下书后,张浩也偷偷摸摸的去师父那边看有何新作,可千字文教的字也太少了些,多半是看不懂的。
‘只可惜书太少啊……’张浩几分感慨,隐约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师父名字叫做苏轼张浩是知道的,可是张浩也不清楚师父的知识到底有多渊博,反正写的东西自己也看不懂,可自家常常拿着本千字文在师父面前晃来荡去就是希望师父能让自己换本书读,凭着师父的眼力就是视而不见。
大概是见自家唯一的徒弟整天对着一本快要翻烂了的千字文唉声叹气,苏轼恐怕也是觉得有些过了,又觉得认字太少,不便教授四书五经,便又拿了本山海经给张浩用来识字。
山海经的字大多生涩难认,但是却只是奇人异怪,正好可用来增长见识,貔貅之类的珍奇异兽秦岭之中就有。
‘这怪物叫什么穷奇?好生奇特,形状像牛,又有刺猬毛,发出的声音如同狗叫,吃人,不如叫牛猬犬怪可好,一眼就能辩的什么模样,何必大费周章?“
“居然在邽山,那离秦岭也不远啊,也不知貔貅和穷奇哪个更厉害些。
张浩读山海经不过十数日,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天起码有六个时辰是在看书临摹中度过,一本山海经不过三万余字,可大多字偏僻拗口,连带着注音一般小孩一个月也就能看个大概,但张浩却凭着孜孜不倦的毅力不到一旬就看完了。
一旁的苏轼隐隐约约在张浩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二十一成进士的风采。
想起当年成进士时,头带佩花,骑高头大马,那时候的弗儿也还健在,笑靥如花,成进士又有佳人在侧,当真是春风得意。
可现在却是孤苦伶仃。形状凄惨,不由夙夜忧叹。…………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也,耻也。“
日头一点点的升起,深秋时的寒意也随着太阳荡然无存,快到了入冬时节,张浩已经在习论语了。
论语是四书五经中最基础的一本,不仅仅是因为此书是孔圣人言行代表之作,更因为此书简单,没有太多歧义。
四书五经是没有断句的,整本书下来没有符号,论语尚好,最难的周易一句潜龙勿用都有潜,龙勿用。潜龙,勿用等各种解法,偏偏还都是各个亚圣半圣所言,各说各有理,不知该如何取舍,索性就全部学了,故大宋举人进士科考的便是各个半圣亚圣对于四书五经的注解,三人行必有我师,注解自然是学的越多越好。
苏轼一本正经的在给张浩苏莲讲课,正讲到里仁第四中的“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一段。
而面前的张浩和苏莲都端坐在前,丝毫看不出几个月前坐无坐相的模样。
“此语有三种解法,论语集解曰:唯仁者能审人之所好恶。此言又有两种解法,本朝大儒邢昺疏:“此章言唯有仁德者无私于物,故能审人之好恶也。“意思是仁者能看清好坏,而第二种亦可理解为只有仁者能知他人所厌恶。
第二种解法则是论语集注中的……“
苏轼乃当朝大学士,离大儒只有一步之遥,自当学富五车,讲起最基础的论语是旁征博引,寻常秀才秀才甚至举人都没什么可能有这么好的师父来教导,大多分析一下此句的大致意思就完事了,最多再讲一半圣亚圣之言,绝不可能连大儒之言都能兼顾上。
张浩是一本正经的听着苏轼的讲解,连身子都不曾转动一下,这接近半年的礼仪修习,张浩已经习惯了这种姿势,倒是一旁的苏莲虽然也是一动不动的样子,可放在桌底下的手却已经在玩弄起了手指,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苏轼暗叹一声自家徒弟有曹子建的文采和记忆力,读这些基础简直是一目十行,文力见涨,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张浩基本上都能记得大概,哪怕是有曹子建的记忆力实在也是匪夷所思了一点,而且确实非常认真,认真到自己都没法挑剔的地步。
反倒是自己女儿或许因为年岁太小的缘故,听课一直是勉勉强强,时常开小差,不过苏轼也并没有太强求,儒道一门,非自家歧视,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在这些门道上天份远不如男子,将来读读诗经时再将她叫来吧,诗赋还是要学会一些的。
不过张浩的刻苦实在是让苏轼有些吃惊,记的第一个月上论语的时候,仅仅用了几天时间,张浩就把整本论语给背了下来,虽然不懂什么意思,也不知如何断句,但是用心良苦苏轼还是看在了眼里。
为了不让张浩升起自负之心,苏轼前些天来是好生责骂,诸如蠢材,蠢如猪狗之类的都不算苛刻的,更严厉的也不是没有,效果出类拔萃,确实是让张浩觉得自己还是很笨,自己和师父口中一目百行,一日便能背诵论语的普通人差距太大了。。骄纵之心更是完全不敢有。
但也有缺点,就是前些日子每次责骂张浩的时候,苏莲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有一次责骂张浩蠢如猪狗的时候甚至哭了出来,原本还以为是心疼哥哥,没想到问起来倒是两眼泪汪汪的说连耗子哥哥都蠢如猪狗了,那莲儿岂不是猪狗不如?
一时间苏轼身为尴尬,哭笑不得,不知作何解释,这些日子为了女儿的自尊心都没怎么教训张浩,倒是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