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被包围起来不停的进攻,已经有二百多天了。
有时候,管理其实是人的事,管理就是管人,管人的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人自我管理,自我管理的目标必须和管理者的目标相一致,那就要找着那个最本质最核心的东西,找着了,提炼出来,推广开去,这个东西成为大家做判断的基本标准,这时候就到了文化管理的层次了。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这么傻,竟然会在随时要死的环境中坚持到底,因为他觉得这最有价值。
如果管理者让大家觉得,我们正在做的事是最有意义的事,把命放上都值得,那他们就会坚定。
毛德祖所做的事,其实并非是权衡轻重之后的选择,换句话说,他并非单单是为了这个地方有多要紧,而是为了大义。后来,当事情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事情时,又是为了气节。
毛德祖一开始就表现出了主动出击的精神,当敌人还没有跑到跟前来的时候,他不是光管自己,而是派兵去四下驰援。
后来,敌人到了面前,他们人很多,自己人很少,但是他仍然把进攻当成防守的有效方式。
一般情况下,敌人就会走了,或者想走了。
只是这一次,敌人无法走,像小小的东阳城下,叔孙建可以选择走,奚斤可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这样选择。他觉得自己那道题本来就只有一个备选答案。
双方都只有一个选择时,事情就简单了,或者说,复杂了。于是大家就苦苦的坚持。
虎牢关下,开始时是奚斤和公孙表来了,后来是公孙表一个人,后来是他俩,后来一个告了另一个的阴状,于是一个没了,只剩下一个,后来,伊楼拔又带着兵来了,后来,叔孙建又带着大军来了。
这就是古时候的攻城。这就是那时候的守城。
二百多天以来,没有一天不打的,守城的精锐士兵几乎已经全都死掉了,攻城的士兵却越来越多了。
最后,城墙在预料之中坍塌了。叔孙建没有再阻拦,这里他阻拦也没有用,魏军马上冲进城去,战役应该马上就要结束了。
可是冲进城去的士兵们停下来了,欢呼声噎住了,他们激情万分变成了惊奇万分,因为在他们面前神奇的竖立着又一道城墙。
这南方人怎么可以不按照游戏规则办事呢。
于是又进攻。攻城器械重新和士兵们一起冲向城墙。最后,城墙又一次坍塌了。
有经验的北魏士兵们这一次的幸福度比较克制,因此,当他们看到面前出现了另一道城墙时,他们表现出一种早就料到了的神色。
攻城的工程又从头开始,当这一道城墙也坍塌在面前,当他们发现面前依然竖立着另一道城墙时,有的人都要哭了。他们只想来攻打一个城池,没想到竟然必须面对四个!
包围圈在一步步缩小,只剩下最后一道城墙了,攻城的战斗从白天打到晚上,又从晚上打到白天,一天一天就这样打下去。
毛德祖一直在城墙上和士兵们一块儿战斗,全体士兵们都带着伤,也疲劳到了极点,有的人连眼睛上都长了疮,他们没有时间去顾这些了。但是所有的人仍然在战斗。
数不清的利箭向着城墙上飞去,笨重的冲车一下又一下猛烈的撞击着,士兵们举着盾牌顺着云梯往城墙上爬。
没有援兵。其实有三路援兵,他们都停在了不太远的地方,不敢到跟前来,连那个威名远扬的檀道济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魏军太强大了,援军的部队相比太渺小了,硬冲上去,没有侥幸可言。
刘宋王朝的主要决策者,要对这样的状况负责任。
毛德祖这个人很有个人魅力,这种魅力不是形象吸引人,不是才能,不是会说好听话儿,而是人格高度和弟兄感情。他一向很正直,可以让人仰望,让人觉得跟着他不丢人,还很光彩;他待人坦诚,对人特别好,让人觉得愿意跟着他跟下去,为他做事很高兴,付出代价也愿意。在虎牢关防守战中,他是灵魂,神明一样的灵魂,没有人想过背叛自己的灵魂。
最后,生理上的最基本需求没法提供,意志力也奈何不了最底线的自然力,因为这是死神。他们打不动了。
魏国人把水源彻底截断了。
虎牢关的地势十分险要,当初选择这里来建设要塞的人真有眼光,关城就建在山岭之上,南边是嵩山,北边就是黄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所以各路人马都来争相抢夺,这里打仗多了,死人多了。所有的有优点的东西必然同时有缺点,甚至优点本身就是缺点,这个要塞的一个缺点就是容易缺水。
缺水了,人就活不成了,哪里有水呢?北边的黄河里就有。因此他们非常重视通向黄河的取水道路。
但是那条路在城外,总有被切断的危险。
虎牢关的设计者当初就知道存在这个问题,因此他们想尽办法去寻找水层,最后他们选定了地点,往下一直挖了四十丈深,挖成了一口大水井,水量很足,水的味道也很甜。从此虎牢关才能够成为一个适合把守的雄关。
当然,平时关城日常用水,全都靠的是河水,这口井是用来救急的。
这个致命的缺陷似乎就这样被解决了。
可是仍然是容易被人瞄上的要害。对抗性比赛经常强调,要了解对手致命的缺陷所在,还有就是发现对手没有防备的地方。
城里边的井,你能拿他怎么办呢?
天底下有的是聪明人,何况魏国人在这有这么多,更何况宋国人刚刚把这种法宝给他们演示过,那就依样画葫芦吧。魏国人开始挖地道,地道一直往前延伸,最后,他们挖通了山上的水层。
水流走了,井干了,关城里面没有水了。
虎牢关里所有的人都到了死亡的边缘,他们没有气力还手了,他们又渴又饿,出气都困难,人都失去了人形,又干又瘦,几乎变成了人干儿,受了伤都流不出血了。魏军爬上了城墙,虎牢关的城门被打开了。
北魏的士兵们怀着敬畏感冲进了这个关城,他们并不急着杀人,只是把反抗的人捆起来。因为他们的皇帝早就给全军下了死命令:“活捉毛德祖。”魏军的士兵们不认识毛德祖,他们只好先控制住,再弄弄清楚。
毛德祖是在格斗中被抓住的。他的部下坚决要求保护他冲出去,他拒绝了,他发誓要跟这个关城一起活,一起死。他让他的参军范道基把所有还能行动的人全都带走,他自己留下。他们知道有一条山路很是隐蔽,有二百人跟着范道基突破重围,回到了南方。
魏军集结了那么多人,才拿下了这个关城,他们的部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十成中有近三成的士兵都死了。
抓住了毛德祖的魏国将军名叫豆代田,他确认之后,高兴得不亦乐乎,立马把这个伟大的俘虏恭恭敬敬的带到了皇帝面前。
拓跋嗣也很高兴,他曾经成功的收服了许多南方的人才,现在这个人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只有将他成功收服过来,才对得起全军的将士们,他发现这一次与以往大大不同,对方怎么都不肯合作。拓跋嗣想,那就交给时间吧。可是,结果仍然是让他失望的,毛德祖最终在不合作中死了,中州人士一旦崇尚气节,竟然会这样,人,难道是可以做到这样的吗?
拓跋嗣算是初步实现了自己的想法,奚斤也算是拥有了自己梦想的功劳。现在,魏军把南朝刘宋江山的司州、兖州、豫州几个州所属的郡县全都占领了,按照起初的打算,占领了土地之后,他们就在这些土地上安排了一些官员去管理,任命他们为那里的太守、县令之类,去具体管理老百姓。拓跋嗣派周几带兵镇守黄河以南这些地区,周几注意管住自己的部队,不去扰民,那里的老百姓们很快就适应了,他们又一心一意干活儿去了。
这是很自然的,你只能指望你的干将来带头爱国,普通一个老百姓,他没有资格带头,他在平时已经受够了罪,战乱年代又受到了更大的罪,他是最无罪的。他不去恶意搞破坏就行。爱国首先是管理层的事,是既得利益者的事。
拓跋嗣很愿意按照当地民众习惯了的方式来管理他们,他采取了一些措施,让百姓们尽量容易接受,让他们觉得新来的管理者并不是妖魔鬼怪,自己完全可以安分守己的像从前一样的生活。
拓跋嗣希望自己能够做一个好皇帝。
这一点,他自己感受到了,大臣们感受到了,很多人都慢慢的感受到了。这当然是让人尊敬的。
因此,当拓跋嗣驾崩的消息突然传来的时候,所有听到这个不幸消息的人都震惊得很。原来,皇帝在带兵打仗的过程中得了病,他本人没有太在意,没想到病情突然恶化了,医生们照例表现出了他们治不了病的本事,眼睁睁的看着这个32岁的年轻人变成了死尸。这是公元423年十一月初六的事,那时候他回到了平城,在西宫,死了。
虽然这样的事实在是过于突然,魏国的管理层却没有出现以往那种习惯性的混乱。因为上一年已经册立了太子,太子已经跟大家成天一块儿,共同处理国家的日常事务,现在,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十五岁的拓跋焘登上了皇帝的位子。
拓跋焘上任之后,按照大臣们的意见,开展了一系列交接班时期的例行性工作。他还进行了一些高层人事调整,其中相当引人注目的就有这么两个。
一个是罗结,被任命为侍中和外都大官,这两个职务都很重要,罗结原来的职务是河内镇将,现在提拔了。关键是这个罗结这时候已经一百零七岁了,当然,他健康状况不错,精力旺盛,还能够对付日常事务,而且他还相当有经验。朝廷让他总管三十六个部门的事务,这可以看出大家对他的一致信任,他是代郡人,皇帝老家的人,德行很好,思维方式跟大家也比较一致。拓跋焘对他也很信任,觉得他这个人忠诚憨直,心地没说的,于是又给了他一个职务,让他兼任长秋卿,也就是参与管理皇宫事务的官儿,他可以有资格进出皇帝的后宫,不过他倒是也从来没有滥用过这个权力。他就这样在被信任中又干了三年,一直到了一百一十岁才辞职成功,被批准告老还乡了。即使这样,对他的信任仍然在继续,朝廷中有了什么大事,皇帝就会派人骑着马去专程向他咨询,他的长寿秘诀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他竟然又活了十年才去世。在他死前,朝廷上没有人说他的闲话。
另外一个是崔浩。他被免了官。崔浩的才能大家都是承认的,拓跋焘本人对他也印象深刻,本来还想着给他升格一下,没想到朝廷中大部分官员都跑了来说他的坏话,他们利用一切机会向皇帝进言,把这个人说得一无是处。
崔浩当时的职务是左光禄大夫,他精通国家各种规章制度,也熟悉政府各个部门的业务,长时间以来,朝廷中有关制定国家各种礼仪,各种有关军事、有关国务的一些要紧事,需要下发圣旨之类,全都由他来负责。他又不是什么北方大贵族,却挡了人家很多自认为比他更有资格的人的路,这怎么可以呢?
于是拓跋焘就让他带着白马公的爵位回去休息了,要说吧这也很有好处,沉淀一下,下一步做事情会更有感觉,做人也会更有感觉。
但是拓跋焘其实当时是迫于舆论的压力而这么做的,他刚刚走上最高领导人的位置,需要顺应大家的声音,给自己争取真正适应岗位的过渡时间。新上任的领导人往往还不熟悉情况,不熟悉业务,这个时候保持大局稳定是非常要紧的事。新官上任三把火,必须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烧到点子上,不然弄巧成拙,自己给自己添乱,自己办自己难看。经验丰富、手腕老练的人,面对自己心里有数的局面,才可以大胆下手。
拓跋焘虽然听从大家一边倒的意见,让崔浩回家休息去了,但是他自己的感觉和判断也没有完全让步,并没有让人彻底牵着鼻子走。他心里自有主意,以前他以太子监国的身份和大臣们一起商讨事务的时候,崔浩表现怎么样,人品怎么样,才能怎么样,他心里印象深刻,从来没有忘记过。现在,只要朝廷中出现了什么疑难问题,大臣们争议起来了,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说不出一个可以让在场所有人感到服气的话,这时候,拓跋焘就马上想起了那个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举止斯文的前任左光禄大夫,他不跟任何人商量,直接下令派人去把他叫来,客客气气的征求他的意见。他的意见仍然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