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拓跋嗣和崔浩都感到特别难过。他们的难过都是由一个人引起的。
这个人就是崔宏。
崔宏得了重病。他一向生活简朴,家境也从来没有富有过,因为品格高尚,性情达观,平时倒也不怎么生病。他一生喜爱读书,同时在做官办事方面尽职尽责,他的字也写得很好。他在朝廷中德高望重,皇帝和大臣们都对他持一种尊重态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长期以来一直是被当作朝廷的一根顶梁柱来使用的。而在家里边,由于他的影响,整个家族内部风气很正,家庭成员之间关系处得比较融洽。虽然贫穷,生活清苦,但是大家精神状态都很不错,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互相之间也都和和气气的,这可是很难得。
管理好自己的家庭,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要靠一家之主的德性。
现在,他生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看起来非常危险,大家都担心极了。
拓跋嗣派去了皇宫中的御医,崔家也请来了一些名医国手,但是,大家都直摇头,崔宏大人的病一天天的严重了下去。
崔浩在家里照顾他的父亲,夜深了,整个大院都很安静,除了父亲的房间还亮着灯,其它地方都是夜色笼罩,崔浩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那里是北斗星,崔浩在心里默默地许愿,他祈祷苍天,保佑父亲的身体能够恢复健康。崔浩恭恭敬敬的向着北斗星的方向进行礼拜,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了北斗七星,希望父亲能够治好病,希望老天能够赐给父亲高寿,崔浩愿意把自己的健康跟父亲分享,把自己的寿命减去一些,换得父亲的长寿。他不让家里其他人知道,悄悄地剪去了指甲,截下了头发,诚心诚意的向着天上的北斗星跪拜祈求。他在心底里热切的向着苍天呼喊,他把额头一下一下的重重的磕在地上,当他祈祷完毕,回到屋里时,他发现,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血滴。
每天晚上,他都一丝不苟的重复着这个虔诚的仪式。
从父亲开始病情加重,他就开始这么做了。
他真心相信祈祷是有用的,天上的神明是存在的,他们能够听到自己的心声,如果最终上天决定把父亲召去,那一定是上天出于更重要的考虑,只是这种天意没有让世间凡夫了解罢了。
他全身心的相信这个,他给皇帝成天讲的也是这个,他用来预测事情发展走向时,也同样是成功的使用了这个。
他的祈祷都是在深夜进行的,他也不想让家中任何人知道,他觉得,这只是自己与神明之间的秘密对话,这样做,心才更净,念才更诚,效果才会更灵。
前半夜,全家人没有一个休息的,病人的情况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而且,还会有从皇宫中赶来的使者,他们带着皇帝的关怀来了,亲眼看到病人的情况,询问了一些相关的细节,然后匆匆忙忙的赶回去向皇帝汇报,有可能,隔了不久,他就又跑来了。皇帝本人一般不亲自前来,那会给治疗现场带来太多麻烦。
白马公崔宏在病中一直显得很平静,他的身体一天天的瘦弱下去,但是他的神智一直显得比较清醒,他很少说话,平平静静的配合着医生的治疗。他已经不能活动了,躺在床上,任由亲人们来给他翻身,换洗床褥,擦洗身子,他的舌头也不能够清晰的说话了,有时候,家人大声给他报告什么喜事,或者皇宫中来的使者给他传达皇帝的关怀,他都似听非听,有时候,人们就在病床旁边小声议论着他的情况,他也似乎已经完全不受影响了。他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平静的走向了死亡。
丧礼办得很是感人,亲人、朋友,包括皇帝陛下,都流露出了真诚的哀痛。皇帝下令,让朝廷中所有的大臣都去参加他的葬礼,还有那些属于魏国的附属国的君主们,大家都来向这位在国家建立过程中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大臣表示敬意。
崔浩仍然满怀诚敬之心,每天晚上礼拜上天,同时,他认真的观察天象,对照神仙所传、圣哲所录的古书,思考着那些变化着的天象之中显示的玄妙的道理。当然,他绝不会随便说出去,不会跟任何人主动去说,包括那个很乐意听他说这个的青年皇帝。
除非皇帝问了。
这一天皇帝又为了一个异常的天文现象来询问了,他把儒生和术士们全都召集到一块儿,把闹得他一连多日睡不好觉的问题摆在了大家面前。
天上出现了一颗彗星,在古代,彗星历来被当成与不祥紧密联系的一颗星星,会给人间带来战争、饥荒、洪水或者瘟疫,会让人们遭受灾难的折磨甚至死亡。彗星在天上拖着长长的尾巴掠过,它的尾巴像扫帚一样扫过天上的群星,人间就会有灾难扫过众生,大地上的人们感到恐惧,他们在一阵阵的战栗中等候着上天的惩罚。这颗灾星会不会真的给地球带来灾难呢?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就是它直接飞来撞击了地球。
现在,这颗彗星从天津星那里出现,进入了太微星,穿过了北斗星,又不慌不忙的扫过了紫微星,前前后后整整过了八十多天,才缓缓的消失了。这可是太可怕了。这颗不同寻常的扫帚星会给人间带来什么呢?大地上无数关注天象的人全都在紧张的注视着,思考着。
拓跋嗣采取的是一种不回避的态度,他问大家:“现在天下四分五裂,各有其主,这次怪异的天文现象,到底会把灾祸应在哪一个国家呢?我到天意感到十分恐惧,你们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有任何顾虑和隐瞒。”
这个困扰其实在每个人的心头都盘绕多日了。不少人心中也有自己的判断,他们是不允许随便在下边乱议论的,那么自己的看法一旦说出来就有可能在别人观点的比照下显得可笑。一时间没有人抢着发言,大家竟然沉默了,但是持续的沉默可是不能够出现的,得马上有人出声,不管说些什么,都是对皇帝问话的一个回应。
于是很快有人发言了,一个声音说:“请崔浩大人先说吧。”
这个发言妙极了,既对最高领导人做出了回应,打破了现场的尴尬气氛,又用不回答的回答显示了自己的积极性。其他人马上纷纷表示附和,公推崔浩出来代表大家发言。
崔浩也就不再谦虚,他把自己这些天来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摆了出来,他说:“凡是天上出现怪异天象,都跟人世间的大事相照应。如果人世间的管理没有出现大的差错,又何必产生畏惧呢?彗星的出现确实可怕,当年王莽将要篡夺汉朝的皇位时,天上就出现了彗星,彗星的出入方向就跟今天一样。也就是说,这次彗星预示着篡位。我们魏国主尊臣卑,王室地位稳固,得到臣下的一致拥戴,没有人敢产生这种妄想。东晋的王室早就名存实亡,成了摆设,大权旁落,权臣当政,随时都会走向灭亡。这次彗星异常,恐怕预示着刘裕即将篡位了。“
根据人世间的大形势来判断天象的预兆,这可真有意思。
在场的其他所有人听完崔浩这番论证,都连连点头,没有不同的意见。
拓跋嗣如释重负。他从这个角度重新审视自己的国家大局,重新审视自己的大政方针,决定要做得更好些。
第二年,也就是公元420年,刘裕让东晋的末代皇帝晋恭帝给自己禅位,模仿着西晋建立时从曹魏皇帝手中接管政权举行的禅让典礼,完成了实质上是不********的改朝换代,东晋一朝画上了句号,刘裕成了刘宋王朝的开国之君。从国家管理效果来看,这是一件好事。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拓跋嗣的耳朵中,拓跋嗣大吃一惊,虽然这件事本来早就在意料之中,但是当它真的变成了事实的时候,还是让人吃惊,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感到震惊,因为彗星扫过天空预示的大事竟然真的成为了现实。
拓跋嗣感到很是激动,他觉得有必要和崔浩分享这种激动,他派了一个使者骑着驿马专程去向崔浩通报这个消息。驿马是国家专门设立的传送公文和重要信息的马,驿路上设的有驿站,驿站里备的有驿马,使者骑着驿马飞奔,到了下一站可以更换驿马,这样能够保证前进速度。
使者同时还带去了皇帝的感想:“你去年说的话应验了,我从今天起正式相信天意。”
相信鬼神都是这么开始的。其实完全是对于人事进行的分析。
人们相信天命有一定的好处,人就会有点怕头儿,这是很重要的,领导人成为自大狂是很危险的事。
只是过于狂热的相信也同样可怕,会导致自乱阵脚的行动,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有些事你信了它就有,它通过你的信而产生某种作用,它就成了一种存在。
这样的信,必须是指向善,指向让人学好,让人向上,才有价值。
信了,就容易服从,盲信,就容易盲从。比如鲜卑族的领导人认可大汉民族的文化,他诚心诚意的去学习,这必须先信了才行,可是先入为主的信了,一不小心就会把粮仓里放的老鼠药也当成粮食吃了。魏晋时期流行得红红火火的那种毒药就得到了这种待遇,拓跋嗣也成了它的受害者。
他也学习着吃寒食散,找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可是毒性发作起来实在让他从身体到心理都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够很好的管控自己了。他也就常常觉得对臣下,对国家的管控似乎也失去了感觉,他就一天比一天感到忧虑,这种忧虑莫名其妙,又像魔鬼一样紧紧地缠着他,让他不由得疑神疑鬼。他就更加关注天象,天象总是不断地出现一些变化,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呢?这样的问题更加让他心神不定,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于是,他就像染上了毒瘾一样,又去吃那个寒食散。
他才31岁,可是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实实在在的老了。很多年轻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很多老年人却扔掉了这种心态,他们因为看开了而保持着年轻的心态。拓跋嗣开始考虑皇家实权的强化问题,他照例分封自己的儿子们,封拓跋焘为太平王,拜为相国,再加上个大将军,其他六个儿子也都封了个王。
但是这还不够,他强烈的感到需要考虑接班人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需要讨论,但是拓跋嗣却仍然拿不定主意。有时候拿不定主意其实并不是坏事,也不说明优柔寡断,相反可能是面对大事的慎重表现。
他的长子已经十四岁了,这样的年龄还是不让人放心的年龄,尤其是对于鲜卑部族的传统习惯来说,其他部落首领并非完全不会有夺位的野心。以后的国家局势会怎么样呢?姚兴的后秦可是个前车之鉴。
这一段时间,连续发生了日食现象。日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天狗吃太阳,人们是那么敬畏上天,最高领导人宣称自己是天的儿子,就可以吓跑其他人的痴心妄想,那么天上最重要的东西都被天狗给吞吃了,这是在警告人们什么呢?又是在警告天子什么呢?
拓跋嗣感到压力越来越大,他就在吃下寒食散的药性发作中体验压力的释放感,可是幻觉造成的短暂轻松代替不了问题的解决,于是就陷入了恶性循环。他派了一个宦官去询问崔浩,提出的问题是:“最近,我国多次发生日食现象,我的病也成年不好,万一我死了,皇子们都还年幼,后事该怎么办?你帮我考虑一下。”
这样的问题提给了谁,是谁的荣幸,也有可能成为一种不幸。
崔浩是这样回答的,他说:“陛下正当壮年,病一定会很快好的,这个问题不会成为问题。如果您一定要听听我的想法,那我就说几句吧。”
这个说法很是得体。然后他结合魏国的最高领导人接班制度谈了一些意见,他说:“我们大魏国从立国以来,一直对接班人制度重视不够,所以永兴年间先帝去世时,因为接班人问题,国家几乎遭遇了危亡。“这个立论很高,实际上也是魏国必须认真解决的一个大问题,也是历史上所有的国家需要高度重视的大问题。接班人问题解决不好,将来会出大乱子,很多时候不等老领导到站,乱子就会起来。
接着崔浩就提出了具体建议,就是:“如今应该尽快确立太子,挑选出德才兼备的大臣担负师傅的职责,让那些陛下信任的大臣作为他的宾客和朋友,保障太子的健康成长。陛下可以有计划的对太子进行锻炼,让他在朝堂上练习处理政务,到外边去练习带兵打仗。这样做的话,陛下就可以从普通事务中解脱出来,抓大放小,颐养天年。等到陛下万岁之后,虽然您不在了,但是国家已经确立了领导人,国民也早就已经归心于他,有野心的人也就无机可乘,那就不会出什么乱子。“
这个建议不错,接班人问题一直是历朝历代都经常感到棘手的难题,不明确的话,所有的有点资格的人都会产生争夺的企图。可是有时候一早就明确了,又会出另一个问题,接班人狂起来了,变坏了,或者急着接班,要想老领导的事儿。这就需要严格管教。崔浩这一套目标培训方案要言不烦,简明扼要。
最后崔浩对太子人选提出了具体的建议:“皇长子拓跋焘,聪明睿智,性格温和,具有很多美德。选择接班人时,长子继承制合乎礼制大法,应该优先考虑。如果一定要等到他们全都长大成人,然后才从中选择,那就很可能会引出乱子。“
这是中国传统的接班人选拔原则。缺点是基本没有考虑人选的德与才,优点是规避了兄弟相争。
拓跋嗣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他仍旧拿不定主意,原因很简单,鲜卑部族也有自己相当古老的传统,那就是优中选优,优胜劣汰。如果人选的才德不能服众,那就很可能会被其他部族的首领取而代之,是坐不稳最高领导人的位子的。
犹豫一番之后,他又征求南平公长孙嵩的意见。
长孙嵩是地地道道的鲜卑人。他是南部大人长孙仁的儿子,气度宽厚,他十四岁时就曾经代替父亲统领军队,后来当拓跋珪聚众自立时,长孙嵩带领着原来的部属七百多家归顺了拓跋珪,当拓跋珪登上国王的位子后,就任命长孙嵩为南部大人。后来他任过不同的职务,都做得挺称职。拓跋嗣登基后,让八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共同处理朝政,就是八公听政,长孙嵩是其中之一。
长孙嵩的回答很干脆,他说:“选立长子的话,名正言顺;选立贤能的话,人心悦服。拓跋焘既是长子,又很贤能,这正是上天安排的好人选。”
这个建议照顾到了鲜卑族根深蒂固、深入人心的老传统,让拓跋嗣彻底下定了决心。
于是拓跋嗣颁布诏书,正式册立拓跋焘为太子。还让他坐在正殿,处理朝廷大事,行使代理最高领导人的职权。
他又任命了长孙嵩、奚斤、安同三个人为左辅官,任命崔浩、穆观、丘堆三个人为右辅官,共同辅助太子来妥善处理朝政。其他文武百官,归在左右辅官下面来管理。
如果说下决心选立太子一事是听取了崔浩和长孙嵩两个人的意见之后才确定的,那么选立之后对太子进行锻炼培养,则主要是按照崔浩所提的建议来实施。
拓跋嗣有意避开,他专门住到西宫去了,好让太子可以得到独立办事的实习锻炼。当然他会忍不住,经常悄悄地来到这里,躲在旁边偷偷地窥视,偷窥到的情况是,太子和辅臣们磨合得挺顺利,太子渐渐地找到了感觉,他的观察力与判断力一天一天的增长着,进步相当可喜。
每一次观察完毕回到西宫去的时候,拓跋嗣都满心欢喜,儿子的成长超出了他的预期,未来必定会成为一个比自己更伟大的皇帝。他对自己身边的侍臣们评论那几个辅臣,认为他们各有所长,自己没有看走眼。他说:“长孙嵩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臣,身为四朝元老,给国家立下了大功。奚斤机智灵活,能言善辩,这方面是出了名的。安同这个人很通达世情,了解民间疾苦,办事很干练。穆观对于朝廷政务比较熟悉,也比较能够理解我的意思。崔浩知识面宽,记性也特别好,博闻强记,还精通天文观测,善于分析判断。丘堆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是他公心还是有的,为人处世相当谨慎。让他们六个人来辅佐太子,是可以让人放心的了。我呢?今后就可以从事务堆里脱出身来,带着你们到边境上四方巡视,哪个地方有了叛乱,咱们就去讨伐,臣服了的,咱们就去加以安抚,这样的话,咱们大魏国一定能够雄霸天下。“
官员们都称颂太子,他们跟太子近距离接触,因为各块儿的事务而跟他打交道,跟他一起讨论处理一些国家管理方面的事儿,他们一致觉得太子的才德令人佩服,太子又聪明又大度,虽然年少,却有一种天生的领袖气度。拓跋嗣也有同样的感觉,当然,他并不说出来。他认为自己听别人称赞还可以,如果自己也跟着夸赞,那么推波助澜的结果恐怕会助长太子的骄傲心理、大臣们的奉承心理,那可就糟了。
但是锻炼太子的决心没有变。有时候,一些大臣对有的问题怀有疑问,他们习惯性的来向皇帝大人请示,拓跋嗣不回答他们的疑问,他对他们说:“这我也不知道,去问你们的国主吧。”
于是大臣们就逐渐养成了在太子那里寻求最终答案的习惯。太子拓跋焘的独立思维能力得到了有效的锻炼。
其实,做管理,最重要的就是思考力,确保决策正确是每一个成功领导人必备的素质,而这,必须在实战中通过训练获得。
这一套接班人培养机制的提议者也感到很高兴,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叫好,他从这个少年的成长中体验到了成就感。他深信这个正在学习进步的少年,未来一定能够成长为一个伟大的君主,给魏国带来更大的成功和荣耀。他的这个预感是准确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人后来会成为终结他的性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