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相如看着他闭上眼睛,知道做一切已经没用了。只有向他又郑重地说:“放心,我一定保护好你的妻儿,你放心吧。”
余下的小半个月里,卢相如没有做别的,都在忙季信托付的妻儿问题。给了他们一笔银子,找人将他们安置到少有人知的偏僻乡下,隐姓埋名。边边角角的事情也都做得妥帖周全,保证不会有人追查和追杀到他们。
既然季信解了他多年的困惑,他也一定要履行诺言,报答于他。
一月之后的桐关官道上,并行着两匹高马,内行人能看出那是战马膘肥硕健的体形,只是已卸去盔甲。
马上的二人,一个春风洋溢,另一个微笑着附和对方,却又似有心事重重。
“我说,这邺束城你去过?听说那里是诗书礼乐,盛世太平,通达四方,繁华无双啊!!”唐榷铭说着,一副陶醉的神情。
“这些年一直镇守边城,官阶也不高,要不是这次你出主意,立功升职,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进京。诶,给我讲讲你去过的京城,是个什么样子?”
听到唐榷铭这样兴奋地问着,卢相如不好拂了他的兴致,答道:“那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你就讲讲多年前是个什么样子呗。”
卢相如轻笑低头。那个城市对他来说,是最美的存在,也是最伤的存在。他本不愿更多地提及往事,只是当唐榷铭涛涛滔滔不绝向他探寻这座城市记忆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终将面对这座城,面对这座城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过往的伤痕。既然如此,大丈夫何不畅快一些?更何况这些年他孤身奋战,就是在期待有一天,能够回到这座巍峨的皇城之中,去直面那些欣喜与悲伤。
“那时候的邺束城,也同如今一样,诗书礼义,君贤民善。君重社稷苍生,民皆明法知礼。商户往来,夜不闭户,安乐祥和,万家灯盏。”
“哦?那么说这邺束城一直以来都是一片繁盛安详之地喽。可我怎么听说...”唐榷铭闪烁着市井妇人打听小道消息的眼神:“我怎么听说,咱们这京城里的先皇帝,是被人给害死的...”
卢相如胸口一痛,只觉无尽的酸楚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在渐近皇城的途中,被外人以这种方式提及,仍是令他心中波涛翻滚。唐榷铭口中的那位先皇帝,正是对自己最为信任、最为重用、最为善待的人,时间散落的碎片在他脑海里聚幻拼凑:
“挽弓当是如此使力,可保你稳准连射,箭无虚发。”那时卢相如稚嫩的身躯外环绕着一双宽厚的臂膀。
“相如,哈哈哈,好孩子,我知道你心意已属关宁,此次出行回来,我就为你们大办婚礼。”那时的卢相如心中欢喜,微微羞赧地露出笑容。
“来,为你们介绍,这是我大燕国最年轻有为的卫城将军,就由他来斟满这满载两国友谊的美酒吧。”那时的卢相如,承载着作为一个军人最无上的荣光。
“人生说来短暂,能与忠情之人共度,能与知己之人共事,已是感激莫名,夫复何求。相如,记住我的话...”那时的卢相如跪在他身旁,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无助。
崇德尚礼,亦父亦师,先皇帝给了他太多太多。卢相如努力从回忆里抽身,迅速回复到平复的心情,答道:
“哦....听说当年先皇...确是溘然仙逝...不过那时我已不在京城之内了,故而不是十分了解。”
“这样啊...还以为你知道的多,从你这打听点儿消息,回去跟那帮哥们儿卖卖关子吹吹牛呢,显得咱们了解京城,多有面子!”
卢相如淡然一笑:“唐将军何须吹牛以立颜面,如今将军军功在身,以区区三千戍城官兵抵挡了晋军泱泱大军的偷袭,重创敌军,保住了燕国北防,不要说在你那些哥们儿中,就算是进京面圣,在皇帝面前也是颇有几分颜面和重量的。”
唐榷铭被他说得心花怒放,自己想来也感到脸上荣光无限。
“诶,要说这破敌之计,还是兄弟你的功劳啊!”唐榷铭虽然对于军功有些小小的自豪,却不是一个过河拆桥,居功自傲的人,他没忘了卢相如的关键计策。
“你事前是怎么知道敌方让安梓涟扮作舞女来偷取樊侯腰牌的?难道你在晋军里安插了探子内应?”
卢相如这些时日对唐榷铭考量观察,觉得此人确是一个忠心不二的行伍中人。他的忠诚可在当日豫州城头的誓死抗敌中得以证明。再者,他位低权轻,又在燕国偏北一角的小小侯府,还是侯府里的一个小小副官。若不是此次在豫州之围,卢相如主动选中他作为自己的同盟,唐榷铭是很难有出头之日的。若真是有人安插他在燕国,凭借唐榷铭的地位,只怕给他的主子也带不去什么有力优势。
如此想来,唐榷铭背景应是清白,没有必要向他隐瞒事情的原委。
“我事前并不知晓。”卢相如道,“我只是听闻晋国请了军师出山,想来多半意在我大燕,不得不防罢了。”
“那你怎么就正好防到了这安梓涟头上呢?”
“既是要防,自是做好了多方面准备。你见到的只是我发现了安梓涟,实而我已在城中探查多日,多处府邸排查了数次也是有的。”
“那你是何时开始盯上安梓涟的呢?”
卢相如回想樊侯举办晚宴的情景,似是历历在目。
“樊府宴舞那一日,你也在侧。安梓涟当日的表现,对于一个舞女来讲,显然是与樊侯过于暧昧了一点。”
“那又如何?平日里想要接近侯爷的女人多了,不是为权,就是为钱。”
“可是安梓涟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唐榷铭问的这个问题,也是卢相如最近一直在问自己的。早在进入侯府之前,卢相如在豫州城内偶然瞥见安梓涟时,她的容貌便似是勾起了卢相如的某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子与严观则有关,但他却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是她行事作风么?搜揽情报的眼神么?还是仅仅凭借那最重要的原因——她那似曾相识的面庞?卢相如说不清,便就只是将她多加关注,由此才发现了她一曲舞毕接近樊侯的蹊跷之处。没料想这无意中的直觉,还真的带他找到了瓦解严观则的钥匙。
“诶,你说安梓涟同别人不一样,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个不一样啊?!”唐榷铭聒噪的声音又响起来。
“那晚她舞完一曲,本应退下。她却主动上前献酒。若为讨好位尊者,这本也无可厚非,不过她献酒的动作嘛...”
“献酒的动作怎么了?”
“那时我坐在樊侯身旁,安梓涟献酒,明显是故意在樊侯面前散动衣袖,衣袖的香气连我也能闻到一些。”
“女子涂脂抹粉,有香气有何稀罕。”
“她袖中的香气,是能让男子飘然蹁跹,意志散失的迷乱之气。”
唐榷铭这才瞪大了眼,惊讶地看着卢相如:“那你怎么闻出来的呢??”
“我也算在外游历漂泊这么多年,不太谦虚地说,见识还算是有一些。”
“你的意思是说,樊侯被她下药迷倒了?!!”
“安梓涟知道自己舞毕,宴会也快结束了,待到樊侯回房,药性正好发作。她便得以下手。”
“对,当时还是我传侯爷的话,让安姑娘到侯爷房中的。”
“后来我为了摸清情况,也潜入樊侯屋中,那时樊侯已经被她放倒在床上。
我装成去见樊侯的书生,趁机快速验查了他身上是否有伤,是否有异样,只是见屋内被人翻查过。应是有人取了他身上的物品。”
“卢兄体察倒真是迅速细微。”
“但我那时并不知道被人取走了什么东西,在和安梓涟交手的过程中,我也用话语试探过她,也观察过她身上是否有赘余。直到在城街上她把物品传递给同伙,我才大致知道失窃物品的大小。”
“所以你就急速来告诉我,樊侯屋中失窃啦。”
“就算是吧,不过也算不得是急速啦,因为中间还有一段时间,我在做别的事情。”
“你去做了什么?”
“躺在安梓涟面前装死啊。”
“哈哈哈哈,怎么,以卢兄的武功,会打不过一个小小女子?沦落得要装死才能逃命啊?我不信。”
“别看女子小,她可是会用药啊。”
“怎么讲?”
“安梓涟是严观则的手下,这一点想必通过城下开门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严观则在商阙山的闻观堂内,有三绝威名远扬。”
“闻观堂三绝,军师、钱粮、環萱草!!”
“对。军师是指严观则计谋诡计多端,经常出任各国军师指点江山。钱粮是指商阙山上的庄主许逸尘经过多年经营,山中属地日益富庶,积累了一些物资。環萱草则是指严观则的一名手下善于使用药性药理,并且在山上成功种植出了世间罕见的環萱草。经过几次交手,我觉得这名手下就是安梓涟了。”
“怎么,她给你下药了?”
“城街夜斗到最后,她为拦住我,也向我喷扑迷倒樊侯的药粉。我既已在席间识别出这药粉的气味,又见了房中樊侯昏迷不醒,药力如此巨大,我只有调动闭气之功,躺倒在地上假装昏睡了。待她走后,我才向你处去告急的。”
“翻找侯爷身上,少了什么,就能知道安梓涟下一步要去做什么。所以你就策划了将军府主动送出假情报的戏码,让敌方以为我西城戍守官兵寥寥,诱敌深入,实则暗中将兵力集中在西城门,与敌决战。”
“近而示之远,实而示之虚。强而避之,乱而取之。我寡敌众,只能出其不意才能保住豫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