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坐落在青霞山上,风光秀丽,景色宜人。
第一代观主是个得道高人,不过早已云游去了。现在的观主是第二代,曾是第一代观主的身边道童,得了些许道法,不过却未得衣钵真传。
但观里这些年收集的道书典籍却是留下了。少不得一些年轻俊才来此谈玄论经,踏春踩青,再加上观主平日里布医施药,也算得上是兴旺。
不过近年来世道不稳,人心思乱,香火不再鼎盛,来者寥寥。除了一些求医问药之辈,只剩下书生常客来此尝尝斋菜。此观斋菜是一绝。
索性,观主关了门,不再受香火,只凭着山下的百亩良田过活,倒也乐得自在。
梅毅和这道观结缘还是老观主在时。当时梅家子嗣艰难,好不容易有了梅毅,却担心夭折。梅父是个有见识的,知道这世上奇人异士的本领高强,于是试着来这道观相求。老观主给了一面镜子,挂在房间梁上。果然,梅毅无病无灾长大。
也是这枚镜子让前世梅毅有了猜想,自己不是夺舍重生,而是觉醒前世记忆。因为这镜子不是凡品,而是一件法器。据后来梅毅老师讲,这镜子唤做金光镜,日间吸收日精,晚间可辟阴魂。但凡有阴魂靠近,镜子便会放出一道光,照在阴魂之上,须臾间阴魂便如阳春白雪般融化消散。
而自己若真是夺舍,恐怕还没有近前,便被镜子照的烟消云散。
不过那镜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也就是一件法器罢了,不然那老观主也不会给了梅父。
后来梅毅遇到老观主也曾相谢,老观主看在这份机缘上才开口点化梅毅,梅毅这才破了迷障,看清了诸般算计。
不过今世梅毅前来却不仅仅因为缅怀感恩,自是有自己的盘算。
观中除了观主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道士,都是山下无粮糊口的贫家子弟。
梅毅或是点头或是微笑,一路向后院走去。
整个白云观宅邸并不宽裕。前面是受香火的大殿,往后东厢房是客房,西厢房是道士自家居所。再往后便是后院,是观主所在,也时平时道士做早课,用斋饭的地方。
一路走来,不大的道观便看在眼里。比之前面,后院少了些热闹,多了股安恬。若说前面被枫树林映得有些火红,那后院便被竹林称的有些深幽。
“明月,观主可在里面?我来告辞的。”梅毅对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道童问道。
“是梅居士啊,观主有吩咐,梅居士请进便是。”道童脆声答道。
梅毅“哦”了一声,抬腿进了屋内。
屋内点了熏香,味道不大,是安神香,道观自制的,梅毅很熟悉。淡淡的让人闻起来有些愉悦。抬头往前看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道士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道经品读。
“梅毅来了,恩,那就布菜吧。”道士看了一眼梅毅,放下手中的道经,起身走来。
梅毅连忙向前快走几步,拿出手里的几卷道经:“观主,原璧归赵。”
那观主随手接过,转身放在书桌上,然后拉着梅毅向饭桌走去。
“这次离别,下次相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观主看了梅毅一眼。
五年前梅父去世,梅毅来这道观点了长明灯给梅父祈福。后来每年都要在道观住一两个月。一晃眼,曾经的稚童已经变成刚毅少年。
这些年梅毅在道观的所作所为,观主都看在眼里。虽说他也就和观里的平常道士一般,做做功课,读读道经。但观主不是常人,自是看到梅毅的不凡。
不管是那有意无意留下的墨宝,还是谈吐间那广博的见识,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无形间,白云观便渐渐成了广平县文人雅士聚集之所。或谈玄论道,或谈诗论文,抑或如梅毅般留下墨宝笔迹。总之,潜移默化下,白云观成了一处超然所在。
不过观主也乐得其成。且不说观中十几口有了口粮生计,便是自己也得他指点明悟正途。那些文人雅士有了交流之所,时不时还能来尝尝素斋,图个新鲜,可谓各有所得。
梅毅得了什么呢?他得了名。
来白云观的书生大多认识梅毅,有几个无缘得见的也是神交已久。梅毅虽然家在舟曲县,但他在广平县士绅圈子里也小有名气。
这便是养望!
他这是要养望出仕啊!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没人指点哪里懂得这些?
是了,必是梅父的手笔。观主不由得回想自己第一次见到梅父时的情景,那时自己也就梅毅这般大吧。
“是啊,世道乱了,这次回家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这白云观。”梅毅说了一句,然后拿筷子向素菜夹去。
早饭很是简单素雅,四碟斋菜,两碗小米粥。随后俩人不再言语,默默吃着斋菜。
回乡的路并不齐整,梅毅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
掀开帘子看看旁边的青霞山,梅毅不由得有些不舍。这一去,安逸平静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正如白云观观主所想,梅毅确实有着养望出仕的打算。不过现在还嫌不够,广平县布局得当,下一步就该是舟曲了,有着父亲留下的人脉,想来不难。
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去舅舅家一趟,把婚事定下来。而且舅舅是举人身份,在当地颇有名望,自己也好盘算一番。
梅毅掐掐鼻梁,闭目养神。
自古王朝三百年一革鼎,梁国已经绵延国祚二百七十年,早已腐朽不堪。特别是最近几十年,天灾不断,朝廷却无力赈济灾民,渐渐天灾演变成人祸。
二十年前,梁国都城更是被叛军攻破,皇帝带着满朝文武逃去了陪都。
好在叛军终是不成气候,打下都城便开始大肆封王,然后枕于享乐。最终被朝廷缓过气来,镇压下。不过这江山却是乱了。
都城被破,就像是最后一片遮羞布被掀了开来。朝廷那不堪一击的事实,毫无遮拦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也是那一年,皇帝还都,大赦天下,开恩科,梅父和梅毅舅舅中了举。可惜此后,科举不兴,梅父成了最后一科举子。也是因此,梅父才绝了举业的心思,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才有了梅毅。
再往后武官骄纵,文官弄权,皇帝的旨意出不了都城。天下盗贼风起,乱世大幕拉开。
如今,朝堂上当家做主的是宁候,占着国都在内的一州之地。不过却呈困龙之势,靠着天险关隘,外人打不进去,他也出不来。不过想来他也没有横扫天下的气魄,十几二十年来,一直窝在都城,不曾动过一兵一卒。
除了豫州外,琼州和涯州孤悬海外,早已断了音信,想必已经自立。剩下的就是青州,益州,荆州,蜀州,潮州和鄂州了。明面上有着朝廷大义压着,倒是没有自立作乱,可暗地里屯粮练兵的不在少数。
梅毅便是在这六州之中的益州。
益州有五郡一城:平阳郡,魏郡,武安郡,南阳郡,贵乡郡和广府城。其中,广府城是益州州府。梅毅所在的舟曲,便是武安郡下属的三县一府之一。除了舟曲,还有广平县,安平县和武安府。
梅毅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武安郡和部分南阳郡的地域图,这上面有些是他前世走过的,有些是他今生走过的,剩下的是他以前看到过,以后要亲自去走一番的。这是他的重来一趟最大的谋划。益州,不愧是潜龙所在之地,果然得天地钟爱,自然造化。
“少爷,快到县城了。”高远的声音传来。
梅毅听到“恩”了一声,睁开眼睛。拿出一方帕子,用水湿了擦了把脸,然后整理一下头发衣服,准备下车。
听着车外高远和城门守将说话,梅毅知道这是要进县城了。再往后便是一声声叫卖声,越来越稠密,这是中街。然后是一阵读书声,这是县学。
到这儿,梅毅摒弃心神,身子沉沉的,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而县学旁一间雅致小院里,一位三十岁左右,黄脸高瘦的中年书生走到门口,盯着梅毅的车子,皱了皱眉头。
“夫君,怎么了?”旁边厨房出来的温婉妇人见状,问了一句。
“没什么,前几天周靖来看我时提到了梅毅,说是神交已久。”
“我问了几句,才知道这梅毅在广平已经小有名气。”
“却不知为何在舟曲藉藉无名,倒是他父亲,经营好大的人脉。”中年书生回头说道。看着眼前温婉贤惠的妻子,不由得有些愧疚。虽是一身青衫,却难掩丽姿,这些年跟着自己窝在这小小的县城,确是委屈了。
“这梅毅你我都是见过的,从小便是伶俐。梅先生过世,你也去拜祭过。”
“只不过三年守孝,却是很少听得音讯。”
“可惜现在有些大了,不然就算是冲着梅先生的名望和人脉,你收他为徒也是可以的。”温婉丽人撩撩额前的秀发说道。
“哼,正所谓人在人情在,人死两分开。前人余泽他又能得多少。凭着这些就想扶龙,赚这从龙的泼天富贵,不世之功,嘿嘿,却还不够!”黄脸书生显然不认为梅毅能有什么作为。自己的弟子都是给潜龙准备的,只要潜龙一朝掌权,这些人便是他的班底根基,岂是他人可以滥竽充数的?
“也是,梅毅现在确实入不得你的法眼。”
“周靖又来干嘛,还是想要出仕?”妇人白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终究还是沉不住气,眼皮子浅了些。”黄脸书生怒其不争,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周靖后面还有一整个家族。
“也是,谁又能想得到郡守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便会归去。潜龙那里也该早作打算了。”
“恩,师弟这几天便要过来,到时再细细商议。”
梅毅能感觉到车外有人盯着自己,他知道那一定是自己前世的便宜老师钱致庸!一个道家玄门修士,一个已经筑基开脉种了仙根的高手!
梅毅还知道,钱致庸之所以年过三十才种得仙根,并不是资质差,而是因为入门晚。
玄门想要插手世间王朝更替,便要面临人道反噬。在这个天道不兴人道昌盛的年代,一个王朝的人道反噬,不是区区修仙门派能够抵挡的。稍有不慎就是山门破灭,传承断绝。
钱致庸是东华山布置在潜龙身边的棋子,从小便被养在山门外,二十岁后才开始修道,为的就是将人道反噬压制到最低。否则的话,一旦扶龙失败,就会牵连到师门,他自己也会化为灰灰。
现在不是上古年代,道法昌盛,人道不兴。仙道修士可为人皇之师。
现在是神道不显,仙道艰难,人定胜天的人道盛世!
世间修士为何越来越少?庙里的神灵为何不再显现?难道真是传说中的末法时代,天地发生某种巨变?
非也,人道压制罢了!
从上古至今,人族数量剧增。围湖造田,伐林开耕,人族挤压万灵生存空间,人道也在影响仙神诸道修行。修士不得不躲避到洞天福地,否则便会引来各种人劫,化为灰灰。
而洞天福地也不是传说中的小世界,只不过是地脉水脉汇集之处,借天地自然之力抵抗人道罢了。自保有余,想要超脱却是枉然!此中还有诸多隐秘,现在说却是有些早了。
想要容于人道,必须有功于人道,得人道承认,于是便有了种种奇异传说。
秦末黄石公于圯上传授张良《太公兵法》,然后张良扶龙,平定乱世。
此后黄石公位列仙班。
汉末道士于吉传张角《太平要术》,开启乱世。可惜后来黄巾之乱被剿灭,道士于吉也被孙策诛杀。
除此之外还有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诸如此类传说不胜枚举。
东华门居福地洞天,看似超然物外,其实却是受困于此,不得自由。于是便有了钱致庸下山,收徒扶龙。这不过是走黄石公和于吉的老路子,但却极为有效。还有什么能比平定乱世,扶龙建邦更得人道认可的事情吗?
非是东华门一家如此,世间玄门,神道,妖灵,鬼魅,散修都是这般。
像东华门这般道家门派,山门支柱便是掌教和长老,一般也就三五人。其中掌教称为真人,有真仙之资。长老称为地仙,于世同寿,却是守户之犬。此外还有三五个传承道统的真传弟子,剩下的便是如钱致庸这般,也许一生都不见得能入山门的外门弟子。而诸如周靖这般钱致庸的弟子,更是不得山门承认,只是收割气运,扶龙就鼎的工具棋子罢了。
玄门不能直接插手王朝更替,只得选派弟子,早早送走,和山门关系渐渐淡化,才可入手修行,此为欺天之举,为的便是万一计划出了纰漏,不会牵连师门。
便是如此,也还不够,这人还不能直接和潜龙接触,只能培养弟子,作为潜龙班底,这种种布局,层层铺垫,都是为了淡化师门关系,以防不测。
而且这人修为不能太高,一旦太高便会引来人道压制,人劫接踵而来,万一身死,诸多算计布局便是一场空。而种仙根就便是这个分水岭,钱致庸正是种仙根的修士。
等到王朝定鼎,真龙登基,钱致庸这般人方会重入门墙,借着这师徒名分开始收割扶龙定鼎,平定天下的功德气运。这时山门真人趁着人道认可之时走出山门,寻求超脱之机。
门内弟子也可伐山破庙,降妖除魔,积攒些许功德,以后境界突破,天劫能小些。若是再进一步,山门被封为国教或掌门被封为国师真人,那或许借着这教化之功飞升天阙也说不定。
梅毅知道这些隐秘,自是不会因为钱致庸修为低便小觑了他。更何况东华门此次押对了宝贝,钱致庸送去的两个弟子都立下不世之功。就凭此,钱致庸就能顺顺当当修到真人,最不济也是一个地仙!
不过梅毅却不羡慕,人家数十年布局,兢兢业业,极力淡化山门影响,看着眼前的大气运却能秉持自心,这才是自己应该学习的。这也是名门大派传承千年的手段。
不过自己也不用妄自菲薄。别人认不清潜龙不敢下重注,梅毅却是知晓谁是伪龙,为王前驱,为真龙开路。谁又是潜龙,时机一到便注定一飞冲天。
所以即便自己突破那道分水岭,也是不怕。有潜龙庇佑,人劫也找不到自己身上。这也是通常散修,妖灵鬼魅的一贯方式,和自己选定的潜龙休戚与共,成则一飞冲天,败则魂飞魄散。不过梅毅比他们好的便是知道谁是真龙,这才是自己最大的金手指。
“少爷,我们到家了。”车外高远的声音传来。
“恩,我这就下来。”梅毅一听,起身抹了抹身上衣服的褶皱,这才掀开门帘下车。
看着眼前熟悉的院子,梅毅不由得感觉亲切异常。
“走,我们回家。”说罢,抬腿向府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