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神伤中,我回到13479号孢群,即银河系。它的位列系坐标有了些许变化,它的四条旋翼中,有两两渐近的趋势;其中的孢群数量呈减少趋势,但因数量级的庞大,不易察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它已经过了躁动期,在不断找寻固态平衡的模式中,它渐渐步入平稳期;在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的驱使下,它度日如年,消磨光了它的棱角;它似乎感知到自己能力所限,生出极端消极的情绪,而浑浑噩噩地打发着在这茫茫虚空中的无奈时光。
地球孢体的标系数也随之发生着变化,由原来【♂区γ线1367、β线9531、∝线7025】变为【♂区γ线1967、β线10531、∝线9025】,仍属♂区。就因此,太阳孢体可是羡慕嫉妒恨死了地球孢体,它不断用核磁波、阳子爆裂等等手段,干扰地球孢体的进化,令地球孢体千疮万孔,最终都未能形成完美的球体,而是包包癞癞、粗糙不平的近椭圆体。那些液态水则趁机浸占低洼地带,形成地球体上最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大海。地球孢体的儿子——月球体,则早被放逐至偏僻之虚地,和地球孢体之间,形成一种若即若离的诡异关系,既分不开,又相互埋怨,相互敌视。地球孢体的女儿,因属性所限,似乎和海水更为亲近,不清不白地和海水勾勾搭搭着,或骚姿弄首地裸露自己的身躯,形成陆地和形态各异的众山脉,或完全沉浸于与海水的缠绵之中,而甘愿成为海之底。地球孢体,经过四十亿年的垂死挣扎,它实在太累了,它既厌恶儿女的行为,又难以割舍那份血浓于水的亲近,只对儿女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它们去了。
我在水晶棺材中,哀伤地看着它们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地球孢体对我的存在似有所觉,它睁开它的地眼,四处探寻,像极了一只可爱的球球,刚刚睡醒,嗅到食物之香,便微微睁眼,又懒懒闭上,鼻子又嗅嗅,那种诱人的味道仍在,实在忍不住这种诱惑,这才睁眼开始探寻。
愕然后,我笑了,哀伤之情顿时荡然无存。这是我的地球呀!
但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危害,匆匆禁闭住水晶棺材,不让一丝一毫的讯息干扰到地球孢体。
它无规律的瞪眼动作,带来了一系列的地动山摇,还伴着大大小小的海啸。六位真冥天子,跃然在空中;海水,波涛汹涌咆哮不止;它的女儿,从缠绵美梦中苏醒,惊慌失措;它的儿子,远远地看着,幸灾乐祸;它之上那些门类众多的细孢们,惶惶不可终日,纷纷四处乱串,东躲西藏,死伤无数。在这种混乱状态下,依附于它而生存的万千物种,在命运完全无法自主中,完成了又一次的物竞天择。
它终于没能发现我,又闭目养神去了。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但却有一种物种群正悄然孕育,就是恐龙群种。
我笑不出来了。因为我的疏忽,导致了地球孢体的异动,从而让那么些珍贵品种在地球上消失,让那么些生灵遭受灭顶之灾,让陆地板块动荡不安。我傻愣愣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切。
“孺子,可知汝之过乎?”那个声音莫名响起,只在我的意识之海中。
“……”我哑口无言,无颜以对。
“哈哈哈,”那个声音陡然变成轻佻,就像一个说冷笑话人的口气,“逗你玩也,汝何德何能,竟自以为有此能量?哈哈哈。”
我想象那个巨型怪物此时脸上的得意,没有理睬。
“哑口无言无颜以对了吧。哈哈哈。”又是数声冷笑后,又说,“此乃寡人闲得无聊,于那种清梦中,流出口水所致尔,与尔无丝毫之干系,休得自作多情。”
我揣摩着此物是谁,于是故意说:“噶得,无人扰你清梦乎?”
“正是,寡人梦醒,甚是无聊,还寂寥,还万念俱灰,还那什么‘梦醒不知身何处’的。”
原来是那个噶得,不是那个帮我屏蔽意识之流者。万念俱灰?它又想干什么?我不禁擞擞颤抖。噶得感知到我的后怕和恐惧,得意之息暴露无遗。我该如何应付此物呢?我思忖间,那物不悦道:
“尔敢敷衍朕?大胆!”
“噶得,小子何德何能,敢敷衍噶得?”
“如此方可!随朕去也。”
一刹间,我已不知位于那个维度了,意识之眼看到的,是密密麻麻、拥挤不堪、杂乱无章、形态各异的孢群,在无边无际的暗黑中,闪耀着极微弱的亮度,就像茫茫森林中的一群萤火虫。
我脱离了虚空?这里就是实空?我心想。
“空即是空,何来虚实之分?无知之至。”那个声音呵斥道。
对呀!空即是空,却又分成虚实,岂不是自相矛盾了。那我眼中所见一切,只是因为这个谁带我跳出了整个空间?不对,既然是空间,何处皆空间,哪里又存在跳出之理,又哪里真的能跳出!就如后世之所谓跳出红尘者,身心早已被纷扰世事占据,即使披着一身出世服饰,做出一副清修模样,身居世外槛里,口中念念有词,心里却只想着钱财色Yu,凭着庙堂房舍,装着虔诚之态,实则不劳而获,行着欺诈之事!
但另一个声音分明告诉我,有虚空和实空之别。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我又开始了自己的迷糊,闭目冥想。我又会回到人世吗?
“哼!尔想跳出寡人的手掌心?休得妄想!”那声音冷冷道。
那声音冷得我一个哆嗦,意识之脑顿时清醒,仿佛站在珠穆朗玛峰顶似的,俯瞰着苍茫大地,感受着空明之悟。我隐隐觉得,现在正是看破那群“萤火”之奥的绝佳时机,于是马上睁开自己的意识之眼。但眼前已经没有了那幅图景,甚至那副水晶棺材也消失不见,我还是面对着刚刚经历了一次劫难的地球孢体,就像我一直在这儿,从未离开过似的。
“咦?靖云一世!怎么……”对于我的突然现身,诺杰惊奇得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自己也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幅场景,感觉自己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于是问父母“我从哪里来的”,父母笑说“从垃圾堆捡来的”,想到垃圾堆的肮脏,于是先瘪瘪嘴,续而忍不住一场委屈的大哭。
六个真冥天子,都还在观察着地球孢体这次突如其来的睁眼动作,正苦思冥想这个现象所隐喻的意义呢。我的突然现身,当然令他们大惑不解,又惊诧不已,纷纷瞪大眼。喜欢嬉闹的玛卡,甚至还夸张地真的让眼球脱落而出,又急急忙忙用手抓住眼球,重新塞入眼睑,恢复正常模样。
我看着他们,他们看着我,好半天都只是一片安静。
“怎么,又回到你的人世了?还问你父母问题?”耶尼嘲讽地问。他感知到我的想法。
“我小时候也问过父母相同的问题,”汉森说,“父亲说我是沙漠之子,母亲说我是上帝的恩赐。”他父亲是非洲人,他母亲是欧罗巴人,“你父母怎么会说你是捡的?你真是他们捡的?”
我无奈笑笑,说:“不是,我是父母亲生的。他们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们相信一些似是而非的民间传说,说是把孩子看得泼辣一些,孩子会更易活易养。”
“泼辣?”约翰问,略沉吟,感知之后,又说,“原来是这个意思。难怪你们那个民族喜欢把孩子称作猫儿、狗儿的。真是‘可怜天下爸妈心’!这句话说得倒是真理。还有一句话,‘虎毒不食子’,我也喜欢。”他把“可怜天下父母心”直译为“可怜天下爸妈心”了。但他会活学活用,由此可见,为人时他对知识涉猎范围之广,逻辑思维运用之得当。
我赞许地点点头。玛卡见了,又想用他的歪想法开玩笑,但被耶尼制止。
“玛卡。”耶尼喊了一声,又看着我,逼问道,“说说吧,又去了哪儿?靖云一世。”
“还不是那个透明空间。等我醒时,也不知道是哪儿。”
“那你干嘛要骂主人?”耶尼问。
“头脑发热,思维短路。”我快速应付。
“喔?就这么简单?”耶尼继续追问。
“本来嘛。”我把自己对真冥天子身份的想法说了出来,“你们说,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进行着,或者说是进化着,我们对什么都无能为力,我们简直就是多余嘛!干嘛需要我们的存在?干嘛需要我们去探究那些和人类间争斗如出一辙的、尔虞我诈的事情?完全没有必要嘛!我的前任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半路夭折,你们知不知道?”
“甲巴,你知不知道?”约翰问甲巴。
甲巴一直阴郁地看着我,听见约翰问,愤愤说:“我说过几万遍了,最后的时候,他啥都没跟我说。你们都是经验经历丰富的几世真冥天子了,你们应该知道,他真和我说了什么,我也知道了什么,现在和你们说话的,还会是我吗?我早该和他一样,根本就不存在了!还能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探讨?”他一脸不耐烦地说。看来,他被别的真冥天子误会很多次了。
我发现气氛有些僵持,出面转移话题,问耶尼:“然后,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预兆,是什么?”
“真冥天子界一直知道一件事,‘知否知乎兮,隐秘神深。隐秘得释兮,一待静语。’”约翰解释说。
耶尼进一步解释说:“按历代的理解,翻译出来就是:知不知道啊,隐秘太神秘,太深藏。隐秘得到诠释,一直要待到静语。”
“静语?”我皱眉沉思,“什么意思?”
“我们也一直在思索。”耶尼说。
“肯定是这两个字吗?”我问。
“肯定。如果你在奇点处能早化身,你也一定能看见那个显示。”耶尼说。其他真冥天子都闭口不语,仿佛都肯定耶尼的尊崇地位。
“我错过了?”
“对,你错过了。而且你错过的还多,比如尘埃群孢的形成,以及其后的分化、遗散、聚合等等,很多细微但意义非凡的变化。”
“就因为我沉溺于为人时的点点滴滴?”
“可能是吧,我不确定。”
“那,这个‘静语’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确定,或许是巧合?‘静’‘靖’是一个意思,你知道的;接下来,‘语’‘云’两字,按你们族类的什么古文、白话文、现代文的解释,似乎也可以是同意。所以……”
“不会,不会是。”想到自己对很多事情的不理解,甚至是厌恶,我说,“而且,靖云的云,就是云彩的云,我喜欢自己就像一朵静静飘着的云,仅此而已,没有‘语’的意思。”
至从他们看到我的所作所为后,本就有所怀疑。此刻听我说完话,他们面面相觑,都无言无语。耶尼表现得最为沮丧,他耸塌下自己的头和肩,甚至连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入微消失不见。这不能怪他,他仅有这一世的机会了,如果我真和“静语”无关,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结局。
我为自己不能帮上他的忙而愧疚。
在消失前,约翰拍了拍我的肩,仿佛是对我还能心生愧疚的一种赞许。其他几个则淡漠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