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折桂令》徐再思
是夜,窗前燃着昏暗的红烛。
斑驳的木桌上,铺陈着泛黄的信笺。
透过结着蛛丝的小窗,望见如钩弯月低悬在柳梢。
一阵风吱吖着吹过,烛火点燃了信笺,。借着低垂月光,似乎可以看见纸上余下字迹,何之。
顷刻,熊熊烈火蔓延整间房屋。
晨曦弥漫在破旧的小屋,江蓠穿上洗的发白的蓝布衫,将长发随意拢在身后。推开沉重的木门,迎着清凉的雾气,江蓠仿佛觉得自己又消瘦了许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都会发现自己比前一天清瘦,江蓠握着紫竹剑,可以看见他的手,只是一层干瘪的皮囊包裹着的森森白骨。起初,他从未再议自己日际的变化,直到有一天他抚摸到自己的脸,双眼突出,两颊深陷,他才意识到,有一些不对劲了。
似乎是从那一晚开始,他记得玄月如钩,星垂平野。他听见,悠悠的笛声从远方传来,凄诉衷肠。
他忽然陷入了梦里。
熊熊烈火,直入中天,江蓠握着一柄紫竹剑,站在紫竹林旁,冷漠的听着火焰中的尖叫,夜晚的风,凛冽的吹着,他看着那火中的女子,红衣灼灼,额上的般若花妖冶魅惑,忧伤的双眼中埋着深深地恨意。他闭上双眼,火终于燃尽,那女子,连灰都不剩。忽然画面斗转,江蓠来到了凌空山的佛堂,香客手中握着檀香,白色的烟冉冉升起。他听说这里有鬼物,是被薄情男子抛弃的可怜少妇,红衣投井,怨念颇深,以鬼身惑活人入黄泉。他记得他是道士,只是记得,世人都这么称他,那便是了。佛堂里出了鬼物,想必道行极高,要小心行事,江蓠这样想着。住进了住持安排的客房,终于挨到了天黑,江蓠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仔细的听着四面八方的声响,只是,他感受不到任何异常。正当他起身准备回房时,若有若无的笛声从林中传来,诉往生,离衷情。来了,江蓠盯着黑沉的林子,握住了剑鞘。“公子何必如此紧张,你怎知我就是那满身煞气的女鬼呢?”江蓠听着这婉转的声音,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你便是这样诱惑那些人入了你的阵?”林中无声,只余得风声飒飒。须臾,一名红衣女子执着一柄骨笛,坐在树梢上,背后,是那样熟悉的一轮弯月。江蓠想,这场景,熟悉的很,只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女子额头上印画一朵妖冶的般若花,将骨笛放在唇间,悠悠吹响。似是在言一段往生,挣脱不了尘世的牢笼,江蓠看见,一朵白色的般若花,绽放在雷池边,无喜无忧。知道一天,一个小和尚开始用无根水浇灌它,每日从晨曦陪伴它到日落。后来,小和尚变成了受人尊重法师,般若花受了他点化,自成人形,她开始陪伴法师,跪蒲团,悟菩提。再后来,受不过世俗的蜚语,她与他被传辱了佛门清净,受烈火焚烧之刑。江蓠看见,洁白的般若,变得殷红,浴火重生,她跪地拾起他的焦骨,在往生池边洗的剔透,制成了骨笛,吹起一世的记忆。
笛声停了,江蓠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他仿佛沉睡在那个故事里,只一念间,他似乎觉得,他就是那个法师。终于,他抬头看着月光下殷红的身影,“般若,你不惜千里,将我哄至这里,难道只为让我听你的故事?”女子悄然落地,笑的凄然“江蓠,你何必要束缚在尘寰中”。
画面又转,暗夜江蓠寻鬼物不得归家,他不知自己何时有了家,只知那里有一个人陪他许久。家在凌空山下,女子自然是般若。只是这次,刚入家门,江蓠便察觉出异样,房中有鬼物,似怨气颇深,恨意颇浓。黑暗中,他不能点起灯烛却也感觉不到般若的气息。他屏息,感觉后院有吸吮的声音,急急忙忙奔入后院,借着惨白的月光看到一袭红衣的散发女子,吸吮着活人的生气,那女子,额上描画的一朵花,映着血光疯长。“般若!你在做什么!原来一直以来我找的那个女鬼便是你!”气急的江蓠未曾看见远处黑夜中皑皑白骨的阴笑,未曾看见般若迷惑的神情。指尖捻起三昧真火,般若来不及反应,便坠身火海。江蓠忽然想起,这一幕,如此的熟悉,仿佛千年前,他就曾这样,灼烧过一名女子,他站在林边,似乎如千年前的冷漠。他听见那般若在烈火中嘶吼“江蓠,江蓠,你何曾信任过我,往生池边如此,紫竹林如此,凌空山下亦如此!你可知,那鬼物害人不浅,我渡我千年修行救人,你却误以为我是那鬼物,千年前你焚我助你成大业,千年后亦是焚我助你除妖!你可曾知道!我寻你百世千世,花开花落,只为你曾在我为成形时日夜陪伴,那时的江蓠,究竟去了哪里!”江蓠仿佛明白了许多,他不知道她在烈火中强忍着不消散的痛苦有多甚,她再说什么他也不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从黑夜坐到清晨,望着刺眼的日光,耳边回荡着,江蓠,我般若愿入忘川河畔,永生永世,受洗骨之苦也不愿再见到你。
忽然,江蓠惊醒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他看见,又是那一轮玄月,红衣招展。他忽然什么都记起来。
清晨,江蓠坐在床边,想着昨晚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他消瘦了许多,梦里他有一个负了永生永世的女子。只是他隐约想起,那一年,他为了救她成活,渡她涅槃,自己为骨。那一年他为让她放弃执念,不再寻找自己,安心轮回,不惜削骨为磷,燃了熊熊烈火。那一年,他燃尽林中紫竹,余一株修为长剑,天涯为家,负她而行。
只是,般若情深,她不知,他也不知。
他抚摸着自己凹陷的面颊,想着,这大抵就是她的咒念吧。这场相思的劫难,谁也渡不了。
入夜,那曲往生笛音悠扬,江蓠又梦到了那场烈火。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