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一向生命力顽强喝一整天茶也不用去茅房的书生自从那天被碎瓷片儿伤了脚后,居然哀嚎不已哭爹喊娘。我用布给他绑好伤口,他说怕伤势恶化硬是要找大夫。我直接绑了他的嘴,以免扰民。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之后就看见书生一脸悲愤,仔细想过之后才发现,昨晚黑灯瞎火的竟是错拿了平日擦地的抹布给他包扎,他的伤口也因此发炎了。
难得有愧疚之心的我动身去请大夫。可是枣县没有好大夫,最有经验的还是九年前说我口不能言的那位。
哦对了,当时我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是痴傻,然嗓子的问题却不是自己能解决的。这嗓子,是在四岁时治好的。那天书生好不容易出了趟门,结果遇上个老道,老道说能治我的嗓子,而且不收钱。冲着最后一点,书生带着老道给的药回来,还真是有效。事实再次证明,老道有时候真的很管用。
话说回来,现下到了我报答书生养育之恩的时候了。我想着过去书生对我的种种好——比如说给我编了几个草圈儿当九连环,我杀身以成仁,来到九年前发誓再也不来的药堂。
还是那位大夫,只不过听见我说话连手里的药罐子都砸了。我向他说明来意,他立刻就跟我回去了,就算是用糖拐小孩儿也没这么快的。
回去以后他给书生处理伤口,我在后门扫碎瓷片儿。
“请问孙书生住在这里吗?”一个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人用指甲挂糙瓷片。
我转过头去,比我大一些的男孩儿,他的身高使我需要仰视他。
“他在屋里,你先替我扫地,我进去找他。”我机智地找了个苦力。
等那小子扫完后院,我才告诉书生有人找他。
书生见了那小子,恭敬地请他进屋去了。从他们的谈话里,我大约知道是想请书生当太子太傅。
本以为书生会一口回绝,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接下来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带我上路。要说收拾,他就随手抄起几本书,在包裹里放几块干粮。我提议拎捆葱去,他立刻保证绝不吃了我那份干粮。
然而当我们上了马车,我的干粮就不见了。接着我看到书生指着车窗外,告诉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街边乞丐张已经好几天没要到饭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不把他那份干粮用来救人。好在枣县离京城仅有两三日车程,我还饿不死。
在路上的时候书生总与那男孩儿闲聊,我才知道那小子原来是个太监。唉,也不知道是谁家这么造孽,把人家一个清秀美少年送进宫里去受这个罪。鉴于他可怜悲惨的遭遇,我决定以后友善亲切地对待他。
这一路我过得很不好,原因有三:一是坐车太颠,二是颠得我头晕,三是头晕得我想吐。我本来是不介意大大方方吐出来的,但是书生介意。他觉得车里空间小又挤了三个人,最好不要再占地盘又污染空气了。
真正令我佩服的是那个清秀的小太监。一般来讲由着我吵闹一路还能和我笑面相向的除了书生没别人了,而这个人不仅是笑脸相向,还陪我一起聊。果然我和书生之间还是有代沟,我真心觉得与这小太监说话很投机。
我们从路边卖的烧饼聊到胭脂铺里的老板娘,再到枣城县衙门门口总打瞌睡的士兵。那小太监好像也在枣县住了三年一样,什么都能接上两句。
颠簸了两日半,我们抵达京城时已是黄昏了。那时的夕阳斜照,缓缓沉入的地方正是我来时的方向。
自古以来京城就是一个国家的门面,而我锦国作为天下第一大国门面自然不会差的。
知道到了以后我“唰”地一下掀开车帘。京城的街道比枣城宽敞很多,回头看去城墙也是从没见过的高度。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有感觉了,因为京城里的路比外面平坦,耳边这马车走在路上“哐啷”的声音小一些。
道路两旁栽种着树木,黄昏时分店铺大多已打烊了。街上往来的皆是归家之人,面带倦色,神情里却大多是抑制不住的归家的喜悦。
“这条街直通内城,叫大古街,街边大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商铺,日后若是得空,可来此解闷。”小太监在一旁道。
我点头表示记下。
那日我们在京城最大的客栈八面楼歇下。令我诧异的是我在那里遇到了李青瓷。与她相识九年,我方才知晓她家的生意遍布全国,她二叔是八面楼的掌柜,而她日后是要接替这位置的。
天刚刚擦黑,小太监急匆匆地回去复命去了。书生赖在他的房间里看书,我感到百无聊赖,索性下楼去找李青瓷。
李青瓷正在擦桌,她的叔父在柜台边算账。见我来了,李青瓷匆匆搁下抹布迎了上来,笑嘻嘻地打趣我:“你爹莫不是在枣县混不下去了,打算来八面楼当个说书的养家吧?”
她说的当然不可能发生。虽说书生平日里确实什么都不做只知道看书品茶作诗绘画,但我们是从来不用愁吃穿的。除了他烧膳房的时候,我们也从来没睡过大街。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衣食无忧还能养得起我这个小累赘的。
我向李青瓷说明我们以后可能就住在京城了,李青瓷很是诧异。
“在京城每日里开销不小的,你爹真的不会把你卖了?”她如是说。
我告诉她书生要是敢把我卖了我就把他的古董和古籍都拿去沉河。李青瓷听了表示很惋惜,她告诉我到时候可以把东西送给她,总比沉河要好。由此我晓得了那些瓶瓶罐罐和泛黄的纸是真的值钱的。
第二天临近正午时,小太监又回来了。他说皇上召书生进宫,顺带着叫我也去。书生连声应了,整理了衣物就要进宫。好在李二叔拦下了他,给了他一套新衣服,换下他身上那套已经发馊了的粗麻衣,免得他殿前失仪。至于我的打扮倒不至于书生平日里那样寒酸,所以只是简单梳洗了一下便跟着小太监走了。
虽然进皇宫的时候我一直都保持着淡定的表情,但内心里还是被深深震撼的。这种震撼感有些莫名其妙,或许皇宫就因为这样才叫皇宫。
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入目是宏伟的建筑。皇家的人似乎喜欢将建筑建得高大恢宏,以此来告诉别人他们的渺小。
我们跟着小太监一路到了一座院落门口。他让我在此等候,随后便与书生一同离去了。我抬头望了望,见门上的匾写着“静和堂”三字。
我一个人蹲在静和堂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按理说小太监把我扔在这儿就是告诉我可以进去休息,但他什么都没说我也不敢真进,万一里面住了人呢,那就有些尴尬了。
路过的宫女太监们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估计是觉得一粗布蓝衣的乡下丫头大咧咧蹲在静和堂门口有辱风景。
我抬头望着天上,四周的墙都不矮,我只觉得天变成了很软的东西,被两侧宫墙挤成了又长又窄的一条。
如果我爹不是废帝是皇帝,可能我就永远对着这样的天空发呆了。
“你是哪个宫的?”我忽然听到有个少年的声音。环顾四周却没有人。
又是这种小把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吓人方式是从前小阿四的拿手好戏,而我与他相识多年,自然早已习惯了的,所以此时并没有多害怕。我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确是惊叫一声,“唰”地跳了起来,紧张兮兮地贴在墙上四处搜寻,表现的像是被吓到了。
“哈……”那人果然忍不住笑起来。他这一笑我听清了,是在我头顶上方。我立刻掏出包裹里的硬馒头,将其从墙头击落。这招我练了很久了,以前在枣县里不管扔什么,我那些玩伴都没我这准头。
可是当我看见地上趴着的人穿的是杏黄色四龙纹的衣服,我的感觉就和被书生放在罗婶店里洗碗来抵饭钱一样,心里大念“悲乎哉”。
——孙安玉于京城
万庆十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