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书生与往常有些不同。
自他傍晚时分归来,神情便很是恍惚。我看着他坐在院里老树下的石桌旁,独自沉思。夕阳斜照,映在他脸庞,叫人觉得他似乎已去了另一个地方,只留下一副空壳在这里。
福儿爬上石桌,淡定地吃着散落一桌的绝世名茶,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入定一般的书生,奇怪这个小白脸今日怎么没为它吃了他的茶叶大发雷霆。
我觉得在这样下去等到书生回神,福儿应该会被他拿去清蒸,于是赶紧叫仉清扬抱走福儿。我走到他面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道:“爹?”
书生方才慢慢回神,眼珠在眼眶里微微一轮,瞧定了我。
他的眼神好像在透过我看其他人。这样诡异的情形,我猜,他是想起了我亲娘许却月。
“爹,外面凉,回屋吧。”我为他又披上一件后衣。入了腊月了,亏他还能在寒风里这样坐着。
书生的目光在我身上顿了半晌,有些木然地开口:“安玉……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我淡淡地答,“过了年就十四了。”我对于书生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惊讶,我觉得他只要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养女就够了,哪需要将我的生辰记的清楚。
“对了爹,有件事……”我想起今日听长孙霁瑞说过的话,“书院里没人打理是不太好,这几日眼见着已乱了。长孙的意思,他想让府里的相思和解意过来帮着打理……你若不喜欢有人成日打扰,我便叫她们按时来。”
书生依旧没什么反应,目光移向了渐渐沉入远方屋后的残阳,看着那血一般的明烈颜色,只说了句“你看着办吧”就不再出声了。
我起身离开,不再打扰他。或许他现在想的事我这辈子也帮不到他,还是叫他自己去想吧。
我想了想,今日似将平日里看的书落在了甲班的房间里,便朝甲班方向走去。方走近了窗子,听的里面传出议论声,该是长孙和周清楚还没离开。想着这几日他们对我的疏离,我也就不在这时候去扫他们的兴了。哪知刚回身,迎面便撞上了周清懿。她很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声音很大,屋里的议论声立刻就消失了。
“落了书。”我微微笑道,转身又进了屋子,果然看见长孙霁瑞和周清楚正论着什么事的样子,便抱歉地一笑,“打扰了。”
长孙温柔地笑了笑:“无妨。”
周清楚亦向我微点了下头。
我取了书,正打算离开,忽然踩着了样东西。我拾起来,却是封信。然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这信分明就是哥写给我的。也不知是被谁拦下来了。我朝旁边一看,这里是寸寸的位置。
这下我便明白他们疏远我的原因了。该是他们察觉了刘山的异动,继而发现我与刘山有联系,所以便将我从阵营里画出去了。
我拿着信打算离开,没再看周清楚他们。我知道,从我捡起信开始,他们的目光就一直没离开我。
“安玉……”在我走到门口时,周清懿忍不住叫住了我,“你千万看清楚啊……”
我顿住脚步,回眸朝她一笑:“放心,我的眼神还不错。”说完,迈过门槛,便回自己的浮玉轩了。
将要进屋时,再次很不幸地听到有人叫我。
“安玉!”仉清扬一路飞奔着过来,“孙安玉!”
我无奈地回头,看着他气喘吁吁以平生难见的速度跑过来。虽然不快,但看得出他在努力。
“门外……”他跑至我面前,喘着粗气,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想了想,还是自己到外面去看看。
走近大门,却听到外面大声叫骂:“欠钱不还!还砸店!没天理了!滚出来!”至于其他更难听的词,我想还是不要去记了,有伤风化。
我打开远门,当头砸来一棵烂菜,好在我反应快,险险躲过了,遗憾的是我身后的仉清扬不幸中招。人群里议论纷纷,大概是打算看外面传言“聪颖”的碧和书院孙姑娘我怎么对付这件事。
“肃静!这是怎么了?”我板起脸,大声道。我想是书院里哪家的公子哥惹了祸躲进来了,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然这般闹事终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也不希望书院的匾被人砸了。
人群中一个店伙计打扮的人气势汹汹,瞪着双铜铃大的眼,扯着嗓子朝我骂:“长孙家的小犊子,毛儿还没长齐就会砸店了!我管你什么官家,今日你必须赔我的店!”
我面上一僵,低声问身后的仉清扬:“长孙还干过这事?”
“是他家的老幺今天和定国公家的小子在店里动起手了,砸了人家的店还不认,在这之前还欠了这家不少银子。”仉清扬低声回道。
我示意门口人群暂时安静,又叫仉清扬去找长孙霁瑞。仉清扬走后,我冷冷地朝方才说话的店伙计看去,慢慢朝他走去。仉清扬和哥都说过,我这般瞧一个人时会给他一种压迫感,而我想这项功能可能源于我的血统。总之无论如何,现在能叫这伙计不再那么激动就好。
我走近他时,确实看到他神色有丝慌乱。我便站定了脚步,开口:“你是哪家的伙计?”
“招风铺。”他初开口时,声音还有一丝颤,不过很快又硬起嗓子,朝我吼,“识相的就还钱!不然我们告官去!今日是个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就不信你们还能官护官!”
我冷笑一声,又叫他有点慌。
“明眼人?明眼人怎会让你在书院门口放肆!”我厉声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再这般无理取闹我这里便随意你告!此事与书院毫无关系!”
“胡扯!”这次店伙计没再迟疑慌乱,“什么书院!不就是长孙府!”
这次轮到我愣了。我回头看看门上的匾,是“碧和书院”没错。看来这是个不识字的被人骗了,再加上一群不明真相的看热闹的人。于是再看他的目光便有些同情。
“这里是碧和书院。”我无奈道,“长孙府在隔壁。”
“想蒙我!”那伙计犹自嚣张道,“刚才那小子姓仉,你姓孙,这里还不是长孙府了?”
我又是一阵无语。或许此时该向他提议闲暇时来书院听听课,跟着全是启蒙孩童的癸班上一两天学。
我记得书生曾告诉我不要与愚人一般计较,因为他们的耐心和耐力通常比我们要好的多。于是我告诉他,这里原是孙府,现在是碧和书院,他们要找的长孙府在隔壁,离开前要把书院门口收拾好,因为已被他们扔了不少烂果子了。
那伙计犹不相信。终于人群里有看不下去的,与他说了,他方才醒悟。
“这……实在……”那伙计得知真相,颇不好意思地要向我道歉。
我摆摆手,告诉他将书院门口打扫好,便回去了。
后来这件事由长孙霁瑞处理了,没再闹开。
几日后,我听说招风铺被查了,原因是被人告卖假货。幸而招风铺的掌柜在别国还有些生意,便连夜逃了。
“这是长孙霜束,我家的老三。”那日,长孙霁瑞领着个十岁的小子来见我,“让他在庚班吧。”
我看着这个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小家伙。原来传闻里砸店的是这么个的孩子。
长孙霜束朝我灿烂一笑,有点像他哥。
“这孩子看起来不笨,在庚班未免委屈了。”我想了想,淡淡地与长孙霁瑞道,“不如让他在你家好好学着,日后定更有出息,走南闯北,所向披靡。”砸更多的店。当然,后半句我没说。
闻言,那小家伙狠狠瞪我。他哥尴尬地笑了笑,领他回去了。
书生离京一阵,走前将书院交给我打理。虽说我没什么经验,但书院里的讲师们不乏这方面的人才,于是我这极为年少难以服众的“代理院首”当得也算一帆风顺。长孙府的两个丫鬟相思、解意如今便在书院打扫。只是这两位都十分好学,没事就在书生的书房和我的房间背着人翻书。我无意中瞧见过几次,权当没看见地离开了。
某日,仉清扬神秘兮兮地过来对我说:“相思在你房里翻东西呢。”
我想了想,告诉他,这是因为长孙府太穷了,才派了两个丫鬟到这里偷鸡摸狗。
路过的长孙霁瑞轻咳了声,走了。
——安玉于京城
万庆十三年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