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南边有场暗仗要打,九剑门与韩枫城有态度与声音在传来,不过在这一切到来之前,翰伊城里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今天翰伊城下了场小雨,这是继一个月前劫囚大案发生后,翰伊城第一次下雨。那日的事情过去了足足一个月,但许多人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城中被雨打湿的街道,还是纷纷回忆起一个月前的那件事情来,所以人的面色都有些怅然与后怕。
这一个月对于翰伊城来说有了许许多多的变化,很多官员被调职,很多官员掉了脑袋,百福赌场的刘姓老板也在八月初便被砍头。这一个月对于城中很多土生土长的百姓来说,像是八年前,也像是今年夏初缉拿张剑过那段时间。
总之翰伊城流了很多的血。
张剑过没有被抓到,铁达墨兰的尸体从虎末大街街头放了下来,城里坍塌的楼房在被重新修葺,很快会重新有楼房伫立起来。
很多百姓开始闹腾,这不单单是发生在翰伊城,也发生在中州很多地方,他们闹腾的并不是大寅太子现世劫囚,也不是关于九剑门甲一的莫须有,而是金蒙的所作所为,金蒙数次三番破坏中州安定,已触及了民怨,在这样的声音里,没有人知道那场北征之战是否被提上了日程。
有风有雨,不过总而言之,一切还是开始重新回到正轨。
雨后的地面还是有些湿滑,而半干不干的地面就容易留下大大小小的脚印,虎末大街上很多铺子还没得来及开张的时候,便在一片轰隆声中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马蹄印,队伍消失之后店家们打开铺子,望着宽阔街面,依稀闻得到里面的血腥味。
青石地面的脚印是大大小小,到了泥土地上除此以外还有深深浅浅。
这支队伍从城里出发,穿过虎末大街到了城郊,从山林驶过,经过了军队封锁之后,停在了森严到看一眼都会为之生畏的刑司大牢前。
驻守的衙役与狱卒们见到来人之后,立即打开牢门。
只有两个人翻身下马,其余人都停在了监狱外。
一个鞋面干干净净,略显修长走在前,一个鞋面微脏,又显宽厚,步子拘谨走在后。
湿滑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前一厚,一浅一深的脚印,还有泥土的浅浅芬芳。
典狱史很快迎出身来,前面的那双鞋停下,后面那双鞋也跟着停下,典狱史在前人微微摆手之后便领命退下,两双黑鞋在略微的停顿之后继续往前。
总是前面一个决定,后面一个便跟从。
他们一直往里走,在这宛如浓缩后的金城汤池中留下两条逶迤脚印。
最终走入了大牢里面的监察司大狱。
一声轰隆,两声轰隆,沉重如城墙,万般莫开的监察司大狱的大门,一开一合,二人便随之而入。
外面的世界有了不少的变化,尤其是翰伊城,很多地方垮了,譬如城中的楼房,譬如那隐秘的禁兽堂,譬如……陆无琴私自替天行道毁灭的数处违律作坊,不过这监察司大狱里头,却什么都没有变。
里面的犯人依然没有糟糠,糟糠是美味的食物,他们的食物只有续命珠那无味之物。
他们享受的,依然是整个世间再难找到第二个地方可以媲美的刑罚。
这里面仿佛一切都不会变化。
一进门,那铺面而来的血腥味便让二人的步子微微减缓,不知是厌恶还是享受。
潮湿的地面,有浅浅苔藓,也有别的泛着血红的液体,长年累月下深深刻在了地面上,无论怎么用水冲刷,都冲刷不干净。
这一泰然,一拘谨又略显局促的步伐,便开始迈在了这牢狱之中。
很多人走路都有自己的节奏,不同的人走路的节奏会略有不同,而发出的声音也会有细微差异。常理而言,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然而对于这牢狱中除清醒地遭遇痛苦,便是清醒地回味痛苦的监察司犯人而言,这正常没人关注的细节,便会不自主地成为刻在脑子里。
纵使听不出每一个人的脚步声,但是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得出那某一个人的脚步声。
这他们二人进来之后,这牢房中所有犯人的身体都有一丝颤动,像是……冷漠至极的人,去踢了一脚的死尸。
脚印不断地延展,很快便穿过了遍布机关的甬道,来到了内监。
內监里飘动的火把光芒把二人的鞋面都衬得有些暗红,像是二人洗脱不去的罪孽。
他们径直越过那侏儒的牢房,只是走在前面的一位微微放缓步子看了他一眼,而后二位便停到了內监的最深处。
这件牢房里,一位穿着满是血迹的囚衣的少年,挂在墙壁上。
他的头发里满是血茄,有苍鹰乱嗡嗡地在头顶上飞,他的两手被勒得满是淤青,整个人消瘦了很多,好似看得到那薄薄的皮肤下每一根血管。
地上还有几乎数百根断掉的孔雀九武针,以及六根打断的刑棒,和七根噬魂锁链。
地上还有凝固了的血,新陈错落,构成的色泽暗暗明明。
他应该是这所大狱八年来关押过最年轻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毁灭性伤害,却在皮肉与精神之苦上尝到了那远超其余犯人所尝的人。
他深深垂着头,宛如没有那皮肉相连,脑袋都要从脖子上滚下来。
彭九零的面色有些玩味,有些享受,也有些不解气。
“你先等会。”他低沉交代。
“是,司首。”
彭九零将牢门打开,独自走了进去,站到了少年的面前。
“天下间最难吃的东西……是苦。”彭九零望着他乱蓬蓬的头顶里一只落脚的苍鹰,好偌在一团鲜红枯草中扎根,“不过吃苦不是坏事,吃苦能磨砺人心,也能让人成长。”
彭九零缓缓道:“这一个月,你总共尝了一百三十二跟孔雀九武针,吃断了六根刑棍,挨了至少上万道鞭子,以及其余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刑罚,我想,苦,你应该吃够了,要是没有,你还会吃不少日子。”
“吃了这些苦,本官想,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的对与错了,应该知道如何做出正确的判断了。”
彭九零伸出手,抓住他满是血痂以及油汗的头,那些苍鹰立即轰地飞了起来,在牢中盘旋。
他抓着头发把他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那场原本清秀的脸,现在消瘦至极,那双原本睿智的双眸,此时里面满是奇怪的斑斓色彩,色彩还在不断变化,他的脸上也在不断由内浮现别的奇怪毒色,细细观察可以看到他的脸上不断地有力量在暗暗流动,脸上不停地出现好似浪涌一般的细纹。
不断有哼吟从他的口中传出。
看到这一幕彭九零觉得很是享受,不过阴沉的面容上,依然毫无表情。
“在这里挨了这么多的苦,这么多的刑,却是没有开过一次口,这在我监察司大狱,加上张剑过,是第二次。”说到这里,彭九零缓缓看向了那侏儒所在那间牢房。
“万万没有料到,那些所谓的铮铮铁骨,竟然比不上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彭九零摇头冷声道。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废了你,也不可能杀了你,但是这些天你也应该明白了,苦,你还是会吃,而无论日后还是现在,你都不可能斗得过我监察司。”
“身教比言传有用得多,这是我一开始便告诉你的道理,现在你应该懂了。这些苦到底有多苦,吃过的人才明白,不过只需要你一句话,本官便叫让你不再受一点苦,这些让你生不如死的毒,也将从你的体内消失。”
彭九零冷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清自己。
“本官不指望你承认你是大寅太子,本官只要,你向我监察司低头,永永远远,不要再妄图和我监察司作对,待到九剑门做完陛下想要他们做的事情,本官便放了你,否则……”
景阳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彭九零并不怀疑他已经到了不能说话的地步,像他这样的少年,若是想表态,永远能够表态。他不说话,便是不作回答。
不作回答本身,便是一种回答。
彭九零松开他的头发,擦了擦手,道:“果然有种。”
“只是很多事情,有始便有结,既然无法挽回,那么就应该做一些弥补。”
他转过身看着站在牢房门口的易无川,道:“你也看到了这个人的脾气,如实转告易监主,没有回转的余地。”
易无川穿着一件黑色的褂子,头上戴着一顶黑帽,满是油光的肥脸上透出一抹深深的怨毒。
彭九零从牢房中走出来,阴沉的脸被火光打亮宛如一条即将燃烧的毒蛇,交代道:“不要打废,不要打残。”
说完,便离开了內监。
等到没有了别人之后,易无川缓缓走到了牢房中,将牢房从里面锁了起来。
肥胖的他比起之前景阳见他的时候,要稍微清减了一些,只不过像他这样肥胖的人,稍微清减一些,也于事无补,看不出来变化。
他的头发掉了不少,帽檐遮挡的鬓角看得到多出了不少的白发。
他走到景阳的面前,看着吊在墙壁上的景阳,缓缓道:“这么长时间没见,还记不记得我?景少侠。”
“恩怨,说起来,都是从我们二人这里开始的。”
易无川叹口气,道:“你可能并不明白,仕途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你希望做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而我,只想做一个扶摇直上的高官。你不明白我奢望那一天奢望了多少年,就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硬着骨头不低头,也非要罢黜我一样。”
易无川看着景阳,难以与之前意气风发于内里的九剑门天才少年联系起来。
叹了口气,“你罢黜了我,对我来说,便是杀了我,”
从袖口中忽然滑出一把匕首,他一刀插在了景阳的胳膊上,殷红的血顿时从他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沿着冰凉的匕首涌出。
景阳的身体一阵抽出,一股闷哼从喉中破出。
“我既然和死没什么分别,那么自然是要你陪葬的。”易无川的眼中,浮现一抹赤红,一道深沉的杀意,“别人觉得你不能死,可不代表我也要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