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一点儿也不好。
这是陈西北从木床上爬起来的第一个念头。
或许是因为今天将要去县城，又或者是因为昨夜吃了一整锅黄鳝撑饱肚皮的缘故，所以昨夜陈西北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后，在凌晨两点才渐渐入睡。
结果天还没亮，就被窗外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给吵醒了，而且还听了足足半个小时的炮竹声，不用想都知道，那肯定是钱家老爷子葬礼上整出来的花样。
他数了数三根手指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满三个小时，然后无精打采的挺直腰板，拾掇好衣服和棉被，便去浴室简单的洗簌一下。
凝望客厅上那座古钟显示着清晨六点二十分，陈西北百般无聊坐在陈太安的摇椅上，一边摇晃着两腿，一边昏昏沉沉的看着院子外蔚蓝的天空。
如果是往日，他此刻应该要去烧柴挑水，再煲一锅青鱼粥，不过昨晚陈太安吩咐他明早没必要再去干这些杂活，所以他难得有了一个清闲的早晨。
他看了一眼陈太安卧室前的布帘，布帘被掀开了一角，依稀能看清楚里面摆放着一本本堆得山一般高的书籍，和一张铺了象牙白的床垫，不过床垫上没人。
“老爷子跑哪去了？”陈西北自言自语冒出一句，暗自琢磨着，他知道陈太安每天清晨都有一个出去屋外走动走动的习惯，但是一般会选择在早餐后才出去屋外，像今早七点都不到就不见人影，这种情况倒比较罕见。
就在陈西北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院外的木门突然想起‘砰砰’的敲门声，同时还有一阵大喊：“西北哥。”
陈西北听着门外熟悉的叫唤声，毋庸置疑，那声音除了王自在，整个平安屯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推开破烂的木门，陈西北看到王自在正蹲在台阶上小抽一口烟，问道：“大清早叫我有啥事？”
王自在立刻回过头，踩灭烟头，拉着衣服一角把手掌中的汗水擦拭掉，说道：“西北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天咱们不说好了吗，今早要给你办一个欢送会。”
陈西北哦的一声：“欢送会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给你送行的宴会。”王自在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说道：“哎，行了，先别磨蹭了西北哥，您要有什么事，我们可以边走边说，不然晚点就赶不上了。”
陈西北犹豫道：“可我家老爷子失踪了，大早上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回来要看到我不在家，我又得挨一顿骂。”
“不会的，我半个小时前看到你家老爷子正往村外走，估计一时半会赶不过来，您就甭瞎操心了。”王自在边说边指着西边道：“西北哥，您先跟我过去那边一趟，我那些弟兄们都在等着你呢。”
陈西北绕了绕脸颊：“我还没吃早饭。”
王自在嘴巴一张一合道：“照料到你会这么说，我们都帮你备好早饭了，有你喜欢的吃的白鲢鱼。”
一听有鱼吃，陈西北也不绕脸颊了，二话不说就把院子的木门给合上，顾不得到时候会不会遭陈太安的挨训，兴冲冲就跟着王自在往西边跑。
……
平安屯这地儿没多大，跑来跑去就那么几条碎石小路交错着，王自在和陈西北都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孩子，所以知道不少捷径，没五分钟，就跑到西边的一处大空地边上。
只见空地上摆了四，五张朱红色的木桌和十几张擦拭干净的木椅，有十几个少年正围在一张木桌上唧唧喳喳，不晓得探讨什么话题。
不知那群少年当中谁先喊了一句‘自在哥’，蓦然，十几名少年马上打住了嘴巴，齐刷刷回头望去，看着王自在和陈西北，纷纷问了一声好。
王自在拍了拍手掌，面对着十几名少年，扯了扯嗓子喊道：“今天叫大伙们过来，是我的大哥，陈西北，要准备去县城念高中了，所以唤大家过来给西北哥送行。”
话未说完，一名个头矮小的黄毛男孩鼓掌道：“西北哥，您以后要是在外面出息了，可别忘了我们，当然，若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也不要一声不吭，只要您告诉我们大家伙一声，没有长途大巴，我们就开辆拖拉车，一路开到县城里，替你找回面子。”
陈西北那双快阖上的眸子瞧了黄毛男孩一眼，说道：“拖拉机也要柴油费，不值当。”
“西北哥你甭担心柴油费的问题，只要是你让我们去县城，我们就绝不推辞。”王自在嘿了一声，面对少年们，继续扯着嗓门道：“大伙都知道，平安屯里多久没出一个高中生了？最后一个去县城念书的是周家那个戴眼镜的小闺女，那是多久的事情了？怎么说好歹也有三、五年吧？”
“所以……咱们西北哥可就是村里这几年最厉害的文化人，既然西北哥是文化人，我们就要像一个有文化的人一样给他整个欢送会，可不能像那帮五大三粗的爷们一样，除了闷头喝酒就是光着膀子靠拳头谈感情。”
陈西北看着王自在嘴里的唾沫到处飞溅，很想叹气，不过表面仍然摆着一副平静的模样，只是心底唉声叹气道啥时候才能吃那条白鲢鱼？
看着太阳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陈西北感觉困意越来越浓，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王自在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听到一句话：“好了，我今儿就讲这么多，大伙们都没吃早饭，絮叨了一个早上，肯定都饿了，李瘸子，去把锅里烹好的鱼都端出来，大伙们吃完这顿饭后，就跟西北哥告别。”
那个叫‘李瘸子’的瘦小少年立刻应了一声，端着一大白锅放到桌上，掀开锅盖，先是一股浓郁的白雾飘散出来，其次众人都闻到一股香味，显然馋嘴了。
至于之后还端了什么菜，陈西北就不清楚了，他除了那锅鱼粥，其它啥也没吃。
事后陈西北也知道了王自在口中的欢送会，原来不过是絮叨几句，然后吃一顿早饭罢了，实在无趣的很。
十几名少年一个个跟陈西北客套聊了几句后，就差不多各回各家了，一个大清晨过去，最后整个空地留下来的，仅有王自在，陈西北，和那名一直忙活的李瘸子三个人而已。
陈西北看了看王自在以前送给他的一块雅士白色的手表，指针指向早晨十点三十分，他买的车票恰好是十一点整，心想没太多时间，懒得再絮聒，说道：“差不多要走了。”
王自在知道村外的长途大巴从来都是只认时间不等人的，便不再浪费唾沫，唤李瘸子拿了一个装满鲢鱼的麻袋和两条还未拆开过的香烟，牌子是价格中等的玉溪，递给陈西北后道：“西北哥，我们这一别，啥时候才能再见面？”
陈西北揉揉半睁着的眸子道：“四个月一学期，下次我来村里，应该就快到新年了。”
“真久。”王自在埋怨似的说了一句，跟陈西北告别之后，搭着李瘸子的肩膀，站在原地，目送着陈西北渐行渐远的背影，自言自语说着：“西北哥，一路走好。”
……
与往日一样，今天的陈太安对待陈西北的态度依然没有半丁点的变化，只是看着陈西北提着几个大麻袋跟一个炭黑的书包，准备要离开院子时，张了张嘴道：“《六壬》、《京房》、《择吉》等等，那些让你看的书你一定要看，别以为离开村子了，老爷子我就管不了你，等新年回来时，我一个个提问。”
陈西北搔搔头发，沉默了几秒，没有发出抱怨声，难得的点了一次头，含糊道：“走了。”
陈太安坐在摇椅上煽动着扇子，阖上眸子，面无表情道：“走吧。”
话音一落，陈西北撑着几个麻袋，朝平安屯的村口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