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老远就看到一行人插着大旗在那等他们,黑底白字的大旗看起来庄严肃穆,可偏偏配着头顶荒废的基地颇有些讽刺意味,是祭奠吗,是凭吊吗,周聿怀远远的见了,小小的身子就开始抖起来。
“别怕,过了今天,你以后的每一天都能睡的安稳。”褚豫东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周聿怀寒彻骨的双手,一双大手就能将她的两只小爪子包起来,男人雄厚的力量透过掌心传过来,给她从未有过的安稳,这种安稳就连最好的梦中都未曾出现。
黑色的越野车向一头迅猛的狼飞奔而来,却在临近时放慢了脚步,离人山下早已没了当年遮蔽科研基地的高大植被,小小的山包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高高的土坡,当年的建造者正是看中了这里广阔无垠的地界,保密性极好,却又天高云扩独有一番风情。
杨越走在最前,褚豫东走在最后,中间夹着互相搀扶的两对情侣,而到了这里,全程被人当成小女孩一样呵护的周聿怀一反常态,紧跟杨越,排在第二,帮着拉扯后面的队友。
众人见她坚持也都顺她意,在团队中,最忌强逞能,所以周聿怀不会拿这么多人的命开玩笑,自是有两把刷子才敢自告奋勇的。
虽是山丘,但也是好大一个山丘,才走到半山腰,两个女生就已经大喊疲累,倒不是女性娇弱,就连几个男性都觉体力颇有些跟不上,当年山体滑坡外加基地炸毁,所以上山的路上隔绝许多细碎的石头,脚掌踩上去再舒服的登山鞋都能感受到来自脚底的抗议,所以短短的山路才走得如此艰辛。
“给,喝点水。”褚豫东将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女人看也没看就对着嘴喝起来,若是平常,早就引起女人们的尖叫了,只是此时大家全都没了起哄的力气。
“嘿,真是成也离人,败也离人啊。”杨越看着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的废墟,没的感慨一句。
“越哥,你给讲讲这离人科研基地到底是怎么回事呗?”
“小样,毛都没长齐呢,你当然不知道这回事,老李你知道吗?”被叫做老李的是摄影师,说是老李,不过是常年在外晒得黑些,此刻他舔舔嘴唇,放下拍照的相机,也是一副感慨模样,“当年我还太小,还上学吧,但一心想考物理学院,想跟着全国赫赫有名的周教授学习。”
“那我知道,虽然对这个事儿不了解,但周教授谁人不知啊,咱们国家物理界最负盛名的科学家,研究出了量子分解技术。如果没有他,只怕以咱们祸害地球的速度,啧啧。”还是学生样的男孩子对周教授表达了来自晚辈的敬意。
“东子你呢?”褚豫东冷不丁被问到,棕黑色的防风镜下看不清眼神,却能感觉到话音中明显的不自然,“我这样的人,上学时候吊儿郎当,天天想着怎么出去玩才是实际,这么个大人我可没什么了解。”
“是啊,再伟大的人也都不是不朽的,何况这样一个人,拥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少原罪。”
“等我结婚的时候,我就要签订量子协议。”女学生勾着男孩的肩膀撅着嘴说道,男孩明显的身子一僵,“你不同意?”
“我……”
“自从出了这项政策之后,全国的离婚率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何其悲凉的一项政策。”
量子分解协议,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人类都不喜欢自然分娩,人们享受着造人的欲望,却不想同样享受造人的罪过,尤其全球环境因量子分解技术重新回到了工业革命之前状态,全球鸟语花香一片生机盎然,大片的荒地上恼人的物质被量子化,剩下容易开垦的土质改成良田,沙漠化得到大幅改善,甚至留下了专门的一小片沙漠供游人玩耍,只是那一小片沙漠中还要建上好几个绿洲休息站供游人休息。资源够了,人也越发珍惜起自己的价值,没有人愿意被家庭束缚,尤其是女性,不愿被生育束缚,因而试管婴儿成为这个时代又一新兴的社会现象。
相应的,法律也随着科技的发展而做相应调整,每个人可以掌握自己的生命轨迹,生,或者死,不再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而是可操控的,你可以选择自杀,也可以选择量子化。
周清鹤教授不是世界上发现量子的第一人,却是能够实现量子分解的第一人。说到底量子是什么呢,是共同与我们生存在这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不是平行世界,也不是鬼神志怪,而是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另一种状态。他不过是使用一种放射性光线将存在于我们世界这些无用的东西量子化了,说是消失,它却依然存在这,你看不见摸不着嗅不出感受不到,所以对于我们这世界来讲,不是消失便也是消失了。
而量子分解技术就是在这个建筑物中最初诞生的。
对于真正崇敬物理的人来说,这便是圣地。如今人们享受着量子分解带来的巨大变化,却也渐渐淡忘了它的创始人,那个如神明一般的周教授。
十年前,这里离奇地震,周教授为了保护量子分解的原始资料坚持到最后一刻才撤离,但最终无法逃脱************,葬身于此。杨越虽不懂物理,但身为这片土地的探索者,对周教授的敬意远胜他人,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轻车熟路的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对于一个探路者来说没有什么比亲自踏足凭吊更好的方式了。
自那之后,量子分解成为了政府专用的科学,通常用来扫清路障,维护地球生态环境,且各国均签署了协议,绝不用于未来战争。倒是几年前,涌现出一大批偏激主义者,偏听偏信那一世一双人的话,要将量子分解应用到婚姻中过去,分解垃圾分解污染到底是造福人类,可分解人……却赤裸裸成了杀人,即便是双方同意这项措施却也实难推进实行,但在各国的幸福指数的比拼中,本国每年的离婚率,抑郁症患病率居高不下,最后是强硬派一年又一年的提案和游行才换来了程序繁琐近乎不可能的申报流程,这才定下了婚姻中的量子分解协议。
本国婚姻法第二百八十条规定,凡签订量子分解协议的伴侣在配偶自然生命为结束之前不得主动提出离婚,且婚姻中若有出现违反婚姻法以及其他有碍两人婚姻状态的行为,婚姻中的另外一人可主动提出将配偶量子分解。本协议为自愿签订,一旦签订将视为终身协议,无法解除,若本人违反本协议,法院有权利进行强制执行。
量子协议,是比上帝更能叫人恐惧的枷锁,是比爱更有凝聚力的监狱。
男孩迟迟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女孩也不再多话,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尴尬。“走吧,让我们一起看看量子技术的发源地吧。”
杨越最先打破僵局,周聿怀随即站起来,女学生这一次不再赖在男学生的身上,两人连体婴一样累也累在一起,恨不得汗都融在一起。周聿怀没说话,而是自动结过了女学生伸过来的手,她胳膊一用力,将女孩的身子带过来。便接下来又接了女记者的手。
等一行人等上顶峰,早已是午后,七人小组虽然是累得瘫倒在地,但眼前景色却是足以弥补身体上的任何疲累,几个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头顶是比任何时候都蓝的天空,因临近黄昏,那一点点湛蓝渐渐被橙黄晕染,一点点推进着,如月光悄然入梦,又如异国没人蓝水晶的眸子上那一抹动人心魄的眼影,透着半醉半醒的慵懒,和似笑非笑的迷离,分明是如此旖旎的画面,却偏偏又配上爽飒的凉风,微微薄汗一弗即逝,留下高强度劳动后的酸软肌肉,享受着幕天席地的快乐。
“起来起来起来,我们拍一张照片,纪念一下。”摄影师自动自觉的架好了相机,女学生分明已经累得浑身无力却还是左拉右扯,将其他两个女生架在了身旁,杨越,男学生,褚豫东穿插站在身后,最靠近女记者的一方,留给了摄影师。
“我们一起喊茄子!”
虽然最开始都被女学生闹的有些懒懒的,但真的站在了照相机的面前,却还是做好了照相的准备,褚豫东的手无意中搭在了周聿怀的瘦小的肩膀上,他甚至觉得他稍一用力,就能将这副肩膀捏碎一般。周聿怀感受到了隔着厚重衣服传过来的温度,她用肩膀上的肌肤冲破一层层障碍区感受那个人掌心的纹路。周聿怀有一丝偷窃般的喜悦漫上心头。
“一二三,茄子。”
摄影师眯着眼睛一看,伸出个大拇指说给大家传群里去了啊,自己收着。
“哇塞,这张聿怀姐好可爱,好萌。”
只见照片中的周聿怀虽然还是僵硬着身子无所适从,却怯怯的比出个剪刀手,脸上娇羞的笑容透出心底的喜悦,“你看东哥在后面笑的,牙花子都要露出来了,把咱们几个抠出去你看像不像结婚照。”
“那也比你一笑起来连心脏都能看见的好。”女记者拧了拧女学生乱叫的嘴,替周聿怀解围。
周聿怀按下了保存键,她这一生将自己贬到尘埃里,甘愿做偷生的蝼蚁,从未想着有朝一日能再次找回这样的笑容,拥有这样的温度,这样一只手,像她伸来,不由分说把她拉到人间。她揣着无尽的幻想,幻想与那人一张又一张,这样甜蜜的照片。那该多好。
“别闹了,趁着天没黑透,把帐篷扎上,晚上咱们就在这看星星。”杨越招呼一声,几个人急忙行动起来,没一会便扎好了五顶帐篷,支好了设备,摄影师一直躲在镜头背后看着暮色四合后的天空。
“怎么,今晚的夜色能不能拍出好片子来?”
摄影师沉吟了一会,没把握的支着下巴思索了一会,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么多年的经验让一打眼便能看出今夜能拍出怎样成色的片子,对天气的把握比天气预报都要准确,“不知道,这次来,让我很没把握。”他抬头看看天,按理说,杨越旅行多年,说了这两天风和日丽,星垂野扩,便不会有太大的出入,自己望天也望了老半天,确实没有变天的迹象,可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摄影师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别人忽略的死亡气息。
在旅途中,能够威胁生命的并不只有自然环境,危险大都来自于未知,来自于平静欢乐之下杀人夺命的暗涌。何况人生这场旅途中,过客那么多,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张面孔下藏着的是置人于死地的毒箭。
杨越说的没错,今夜是个再好不过的天气了,头顶的星子夺目的像国王王冠上最大的钻石,闪啊闪,一行人躺在帐篷外的干草地上,你枕着我的胳膊,我靠着你的头,彼此依偎,享受着大自然无私的馈赠,这样如诗如画的星辰下,所有人的心都揉成了看不清界限的晕染开的一团暧昧情愫。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古人诚不欺我啊。”良久静谧之中的杨越饱含敬畏说了一句话。
“人老了,情怀就多,我现在的心情就只有啊啊啊啊啊啊,好美啊啊啊啊啊啊。”女学生又羡慕又嫉妒。
“我还是想感谢为我们带来这一切的所有人,周教授,离人科研院,我想好好记录这个世界。”摄影师说。
“我想走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我只有见过这世界,才有资格对它负责。”男学生自从与女学生吵架之后这才言语,也不知有没有隐喻。
“东子呢?”
“我在想量子世界里的星空是不是也这么美。”很久之后的周聿怀再一次看到这片星空的时候,她才懂得那时,褚豫东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说出的那样一句话。
“好久不见。”周聿怀喃喃的说。
“什么?”女学生问。
“聿怀大概和我一样,被这个世界束缚了太久,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忙着记录,忙着报道,却总忘记了路上既是风景。”
“别说这么伤感的话题了,如此良辰美景,难道不应该载歌载舞吗?”女学生腾的做起来。
“那你就跳一个好了。”男学生揶揄。“喂喂喂,想打架是不是?”炸毛的女学生差点没跳起来。
女记者拽住女学生的裤脚,示意她不要破坏气氛。“东子呢,东子唱一首好了,一听你那嗓子就知道是个会唱歌的。”
褚豫东用脚踹了杨越一下,你倒是把我舍出来了。褚豫东转过头瞥见周聿怀来不及撤回的眼神,亮晶晶的眸子里洒了漫天星河,迸发着孩子才有的期待,“那我就来个应景的,老少爷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既然是在离人峰上,那我就唱个《离人》吧。”
没有任何预兆的,一把旧乐器的声音就从甘草地上蔓延开来。
银色小船摇摇晃晃弯弯
悬在绒绒的天上
你的心事三三俩俩蓝蓝
停在我幽幽心上
你说情到深处人怎能不孤独
爱到浓时就牵肠挂肚
我的行李孤孤单单散散
惹惆怅
离人放逐到边界
彷佛走入第五个季节
昼夜乱了和谐
潮泛任性涨退
字典里没春天
离人挥霍着眼泪
回避还在眼前的离别
你不敢想明天
我不肯说再见
有人说一次告别天上
就会有颗星又熄灭
一曲终了,却无人续言,哀伤又寡淡的歌曲给平静的夜里平添了几缕缥缈的忧愁。“真是伤感。”女学生嘀咕着。
“小小年纪你懂得什么是伤感。”杨越拍拍身上的土说道。
“你们女生先去睡吧,我们哥几个再抽会烟轮流守夜。明儿还得进里面探秘呢,好好养精蓄锐。”
“辛苦了。”
一天超负荷的运动量早已挖空了周聿怀的身体,一躺下整个人就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想,梦里依旧是蓝色的火焰和哭喊的人群,仿佛这才是正常的,只有在这一夜一夜的煎熬下她才是周聿怀。
“好好睡,别皱眉。”褚豫东跟过来,拉开一条小缝长长的胳膊伸进来,抹平了女人睡梦中紧皱的眉头。
梦里的周聿怀露出了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