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若只是单纯的求情的话，那接下来的这话就颇为玩味了，听其语气不但不卑不亢，甚至还有了一丝威胁的意思。关于张平玉受罚一事，说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那么简单了，上次单单只是外地客人闹场的事，张平玉便当众受了掌掴，降了品级，这还据说是罚的轻了。青楼经营的就是倌人生意，自然是把倌人看做重中之重，奖赏和责罚更是姜檀儿、范大庄这等茶壶无法与之相比拟的，奖赏不必多说，惩罚倌人的手段，那可谓是五花板门，张平玉自然是受不了的。
大丫环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些个倌人这般“非暴力不合作”的对待，当下便生了几分不快，犹豫了一下便说道：“那你们便跪着好了”，向身后小丫环们摆摆手，又说道“咱们绕着过去。”
说话间，却见从别处急匆匆又走来几位倌人，也赶到了门口处，和前几位一样，噗通一声便也跟着跪了下去，算上之前几个，总共有十多位，顿时把门口挤的满满登登，原来早就有人去游说其他倌人，一同替张平玉求情来的。
大丫环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火气，厉声问道：“是谁指使你们来这里胡闹的？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你们也想受罚吗？”
带头丫环不急不躁地回答说：“非有人指使，而是我们自发的，这期间我们也都听说了，那王少爷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来小东门了，可张平玉倌人却一直苦苦等他，好不容等来了，又怎会轻易激怒于他？定是那王少爷兑现不了诺言，借由才特意闹了这么一出戏，陷张平玉倌人于无义。这事本不怪她，今日我们姐妹看不过去，便替她斗胆求情，若大丫环不答应，那我们便也只好一直跪在这里，一同受责罚了，做不做生意便也是我们无法可以左右的了。”
这几位还动真格的了，身在人群之后的姜檀儿，瞧见跪着的几位倌人，不就是昔日几个常来董香怜铺房“妇女控诉大会”的专有成员吗？姜檀儿曾戏称她们不如组成一个妇联，本是一句无心之语，却没想到现在起到了效果，那几位倌人神态如此郑重，看来是坐实了要为张平玉做主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大丫环如若之前只是疑惑的话，现在却真的动了气，恶狠狠地说道：“你们这是威胁我吗？莫不是真的以为区区几个人，便可以护得了那张平玉？”说罢照着带头倌人胳膊内侧的嫩肉便伸手掐了上去，动作又快又狠，对方吓得一颤，随后便只好闭着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小模样，大丫环越用力，对方面上表情越是难忍，偏偏嘴巴像是贴着封条似的，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肯说，半响过后，连施暴者大丫环自己手都累了，愣是不见成效，更是气急，回头便对身后的小丫环们喊道：“你们也来，掐死这群小浪蹄子。”
这帮小丫环今晚只是来客串路人甲的，不少都是倌人手底下的贴身丫环，哪里敢像大丫环似的肆无忌惮？怯生生的缩在一团，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良久才说了一句：“这……这恐怕不太好吧？今晚发生事情这么多，有碰巧陈夫人不在，我看莫不如等到陈夫人回来，再定夺也不迟呀？”
“你是说，陈夫人不在，这小东门我便管不了吗？”大丫环气不打一处来，今晚这么倒霉，摊上这么多烂摊子事，见眼前小丫环也敢把陈夫人端出来，不经意间说话也陡然提高了音调，她这一喊，缩在一团的众人更加害怕了，哪里还敢动手？此时跪在地上的倌人可都是她们的平日里要服侍的对象，自己若听信大丫环的只是去掐自己的服侍对象，那岂不是反了不成？
大丫环虽然话喊出去了，但经这一提醒，心里还颇有些顾忌，眼前这些个倌人同仇敌忾，一时间以她自己还真的难以调教明白，如若真的处理不当，吃亏的也是自己，莫不如把事丢给陈夫人好了。想来，也迟疑了三分，在地上来回踱步，良久才又说道：“若等陈夫人回来也好，不过陈夫人的手段你们也晓得的，你们自己惹祸上身，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也都是你们自找的，今晚这事儿我还就不管了。”说罢又“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待到大丫环走远，眼前这些个倌人们才缓缓起身，互相吐露笑容，张平玉在她们的努力之下，暂且是保住了，但大丫环的话她们也听清楚了，也不知道待到陈夫人回来之时，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那个带头的倌人，名叫姚若雨，此前经常出没于董香怜的铺房，姜檀儿接触过一些，性格活泼开朗，心直口快，主意也多，在小东门二钱倌人阶层里人缘不错，当时姜檀儿调侃她们不如组成个妇联的时候，便是她第一个叫好迎合。
姚若雨见该走的都走了，便忙上前拦住姜檀儿，待到后者一回头倒是把她惊了一惊，一张小手捂住嘴巴，说道：“小姜哥，你……你这是怎么了？脸上怎这么多伤口？”姜檀儿老脸一红，没回这个问题，只是转移话题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姚若雨见他不想回答，便也只好说道：“我们是要感谢你的，今晚你也见到了，我们几个是真心同情那张平玉，若是放在从前，同情也只有同情，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可是之前你无意之间的一个提议，我便觉得甚好，今日我们几个一商量，便也用上了，不管怎样，今晚这一晚算是过去了。”
“我哪里是什么提议，这等道理自当是人人都懂，与我关系倒是不大了。”姜檀儿谦虚道。
“不不不，你提议之前，我们当中每一个人，即便是心中有如此想法，却也不敢声张出来，可到头来却是假借你的嘴巴，把这事促成了。我还记得你曾说过，‘苦等着怨天尤人，倒不如自己动手保护自己，什么事情都是争来的’，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特别是我们青楼女子，却有着非一般的意义。”那姚若雨把姜檀儿夸的都快没边儿了，姜檀儿心道：帮谁不好？偏偏要来帮这个张平玉，自己之前还好心帮她来着，却没想到自己捞进去不说，还遭一顿毒打和辱骂，这个女人难养矣。
微微一笑，便也没再说什么，姚若雨见他兴致不高，便又问道：“小姜哥，你主意多，便不妨帮我们合计合计，明儿若是陈夫人来责问，我们以如何应对？”姜檀儿向门里瞥了一眼张平玉，而后摇摇头，并无心参与此事，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淌不了这趟浑水，随后便也走开了。
夜晚，董香怜的铺房里，姜檀儿正仰着脖子，哎呦哎呦地叫着，脸上照比之前更加红肿了，董香怜拿着跌打药，正抹在他脸上，碰一下哎呦一声，瞧姜檀儿的姿态，甚至比那女子还要娇贵一些，这样的人，是如何和那人高马大的范大庄扭打到一起的？若不是听见别人说了，董香怜到现在也还不敢相信呢！见他不但脸上擦伤不少，衣服被扯一条一条的，脖颈处还好几道血痕，只凭想象便就能知道了眼前小茶壶经历了一场什么程度的打斗，果真连看都觉得心惊肉跳，董香怜不经意间心中偏生了几分怜惜和莫名的感叹，手上最后一点跌打药抹完，才缓缓对着伤口吹了一口气。
姜檀儿又哎呦地大叫起来，说道：“您就甭吹了好吗？我现在这脸连风都受不了，疼。”董香怜把桌子上的一大堆药物收拾了去，没好气地说道：“现在知道疼了，之前又想什么来着？你胆子倒是不小，那范大庄平日里在小东门吆五喝六，他你都敢惹？你若真有些本事便也罢了”，说罢不忘将他从上大小好生瞧了又瞧，又是不屑又是恼怒的揶揄道：“瞧你那身子骨，定是被人家好生修理了一番！”
姜檀儿受了鄙夷，便“切”了一声，脸上原本一副痛苦难耐的表情，此时立马消散，转而一副好勇斗狠的街头小混混的姿态，甚是不屑地说道：“我才不爱搭理他，本是他惹我在先，别看他长得高大，却也只是个软蛋包一个，你有时间且去瞧瞧他，脸上的瘀伤比我还严重呢！”
董香怜平日里早就习惯了他这般百变，心觉一定对方是面子矮了一些，强装镇定而已，当下是又气又好笑，其他的却也没再多想了，说道：“好了，好了，你就是那活阎王，小东门谁都怕你，这回总成了吧？可这话又说回来，你以后行事万不可再这样鲁莽，古人有云：吃亏是福，便就是专门说给你听的，争一时之快，却是粗人行径。”
“我本就是粗人一个。”
“小东门里像你有这般文采‘粗人’可不多。”进门这么久，终于在董香怜嘴里听到一句中听的话了。姜檀儿自然受用，忘了脸上的疼痛，便裂开嘴巴微微一笑，甚是神气，末了牵动伤口，不免又一阵哎呦。
在董香怜看来，眼前的小茶壶便是如此，有时候行事稳妥，成熟稳重，有时候又争于口舌，图一时之快，对一些门门道道、规规矩矩丝毫不在意。相处之间，越发熟悉，便越来越看不清楚，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一想，不禁又摇摇头，叹道：“你怎这般浅薄，别人稍微夸你两句，便高兴的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不了解那个范大庄的为人，我却是知道一些的，他这人平日里做事风风火火，但心思却重于常人，你今晚和他大打出手，若他没占着便宜的话，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以后得小心一些，多多提防。”
“正巧，我也那样睚眦必报之人，他若敢再来报复我，我定要再报复回去，到头来看谁骨头硬，挺得住。”姜檀儿又恶狠狠地说道，刚才大丫环临走之时，他便看见了范大庄看自己的眼神，如果眼睛能杀人的话，自己便不知道要死几回了，自然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还怕不要命的，姜檀儿自认为自己不软，倒是想瞧瞧对方能有多横了。
自打他穿越来了这里，可谓是憋屈事情遇到了不少，在后园受过诬陷，被那花魁殷平平指着鼻子叫骂，也挨过陈夫人的掌掴，初到小东门，其他茶壶像看猴儿似的看待自己，就连张平玉整日里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范大庄更不必说，一直对自己不是很感冒。可这些都被姜檀儿硬着忍让过去了，这都得益于他的两世记忆，非这个年龄段的成熟和知晓分寸，若是寻常没有能耐又脾气倔强的人，恐怕还真难以在这一亩三分地混得下去。
但今时不同往日，姜檀儿上午与陈夫人一番交谈，不论怎样，再出去也觉得底气照比之前足了很多，再遇到范大庄这种赤裸裸的欺凌侮辱，任谁都要争斗一番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他这个活生生的一个人。
董香怜见他神色正经，不再像开玩笑，虽然心底里依旧一阵担心，可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转移话题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便回去吧，好好休息，另外你与那范大庄一个宅子住，回去之后更不要再意气用事，着了他的道。”
姜檀儿摸摸自己的脸，随即便从董香怜闺房香榻里离了开，兀自到了纱橱隔断之外的一套桌椅前处，只见桌子上面还摆放着厚厚一摞画稿，全是他画画用过的废纸，随便道：“无妨，我再画一画，从书肆回来，我这两天还没来的及赶工，争取快些把这画稿集子完结了，你去睡吧。”姜檀儿说这话就好像是在说寻常之事，丝毫不觉得唐突，他这深更半夜的流连于倌人的铺房内，按理说是不应该，奈何董香怜只是个一钱倌人，身份地位也低，铺房地处角落，他这些时日倒是经常来“鬼混”，既也没人看管，也都习惯了。
董香怜也是哈欠连连，便说道：“那你自便。”说罢，把隔断处的纱帘拉下，末了不忘又打趣道：“你这小茶壶，可不要动了歪念，趁我熟睡轻薄于我哦。”
“神经病。”
“什么是神经病？”
“是夸你的意思，是说你为人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莫要胡说，那词定不是什么好话。”
“知道不是好话，你还问。”
“￥#%#@%~”
……
姜檀儿带着“病痛”秉烛夜画，回到自己宅子时已经到了深夜，在半路上还偷偷捡了一根木棍塞进袖口里，以防不测，可是进了宅子，那范大庄却只是靠里背对着他，睡得安静，并没有要再大打出手的意思，倒是姜檀儿多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