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欲裂,冬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箫容佳的提议如窗缝间的寒风,丝丝入骨,在她心头萦绕不去。去还是不去?去了见到左扬要说什么?去了被左英知道会怎么样?冬凌默默在心中问了成百上千次,仍旧没有答案。午时接着未时随着更漏慢慢溜走。
睡不着!索性半坐起身,点起油灯,借着灯光倚着地幔草纹锦缎八角枕,继续绣锦囊。不一会儿,若兰听见动静进来查看。见冬凌衣衫单薄,上前道:“主子,不添件衣服吗?这么晚了还坐着绣花,等会儿子着了凉。”说着帮冬凌披上湖色宝瓶妆花褙子,又道:“主子,刚才少爷来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冬凌抬了抬头问。若兰知道冬凌心中烦闷,脾气又倔强。现在劝她睡下她也是不依,便在冬凌身侧的床边坐下,帮她分线。
“您刚进屋不久就来了,坐了一会子,不让奴婢们叫醒你。后来费家那个小厮来找少爷,少爷就先走了。说晚点再来看主子。”若兰答道。
“那少爷问起今天清早的事情了吗?”冬凌仍旧垂眼绣花,心中担忧青玉多嘴坏事。
“没有,奴婢们也什么都不敢说。”若兰会意,急忙宽慰冬凌。
“嗯!若兰,你做事谨慎沉稳,我是放心的。”表面上冬凌在称赞若兰,实际上是让若兰多看着点青玉。
若兰聪慧,立即明白,立即得体的回答道:“青玉虽然率直,但心中还是有数的。主子放心,奴婢也会从旁提着她的。”
“嗯!这样我就放心了。”冬凌停下手中针线活,抬头冲她勉强笑笑。
三天过去了,每日午时的鼓声响在鼓楼,却声声砸在冬凌的心坎上。第四日早上,用过早膳,让若兰为自己换上刺绣百花长裙,配上撒花烟罗衫。一头青丝用一支白玉翡翠梅花簪绾起,淡妆娥眉。又从红木小柜中拿出玉箫和左扬的那串小叶紫檀手钏,亲手收在一只紫檀小匣子里,随身带上。最后,青玉送上烟罗紫羽纱薄披风,将冬凌小小的身子全部裹在披风里。
青玉问:“主子今天打扮得真好看,是要出去吗?”
“等会我要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你们不要多问。如果少爷来了问起来,就说我去城东的绣庄了。”冬凌嘱咐道。
“主子不用我们陪着吗?”若兰问。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冬凌道。
“那我们帮您叫轿子。”若兰乖巧的说。
不一会,一顶暗红色小暖轿停在院门外。若兰撩起帘子,冬凌裹紧羽缎薄披风钻进了轿子,对轿夫说:“去城东安南将军府东门。”
“吱呀,吱呀。”轿辕晃动,刚过午时便停在了安南将军府东门。冬凌下了轿子,赏了轿夫,又嘱咐二人未时再到东门接她。
抬头看,眼前的粉墙灰瓦仍旧与四年前无异,熟悉而陌生。黑色小门上的铜制椒图仍然恶狠狠的各式访客,只是头顶上的一块铜皮被磨蹭得更亮了。
冬凌上前,心中千回百转,四年间发生过的一切刹那间全部涌向眼前,如走马灯一样演过。半晌,冬凌才下定决心,轻叩门栓。“吱呀”黑色小门开了一条缝隙,阿丁从门后探出半个脸:“谁啊?”
冬凌褪去宽大的风帽,露出清雅的面孔,道:“阿丁哥哥,是我,冬凌。”
阿丁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光最后停在冬凌的脸上,嘴巴张得老大,啧啧道:“冬凌啊,一年多不见,长高了,变得这么漂亮。”
“我…我要见二少夫人,麻烦阿丁哥哥帮我通禀一声。”冬凌被阿丁一番盛赞,面上颇有些不好意思。
“哦!对!”阿丁在提醒下才想起二少夫人交代的事情,赶忙将目光从冬凌的脸上移开,打开门,殷勤的说:“快进来吧,我带你去景徐堂。”
冬凌在阿丁的带领下顺着游廊穿过花园,再往前走就是暖玉阁。冬凌的心脏“扑扑”的剧烈跳动,问阿丁:“现在暖玉阁是哪位主子在住?”
“哦!自从雅丽主子走之后,暖玉阁一直都是空着的。大夫人和将军说要喝小姐在的时候一个样,平日里只准下人打扫,不准乱动里面的东西,更不会让其他人住了。”阿丁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说。冬凌看到他一高一低的两肩在自己眼前晃动。
接着阿丁的话茬,冬凌问道:“大夫人和将军都还好吗?”
阿丁头也不回,高低不平的肩膀随着步伐继续左右摆动:“哎!怎么说呢,自从雅丽小姐被送往鞑靼和亲,大夫人是日日伤心,这几年老得特别快。大夫人以前就信佛,之后更是每日在佛堂几乎不怎么出门了。再加上二少爷的事情…哎!大夫人和将军就更加寒心了。”
“二少爷怎么了?”冬凌生怕被阿丁看出心事,小心翼翼的轻声问出她最为关心的问题。
“二少爷啊,你不知道吗?二少爷前些个日子从燕云回来了,受了伤,左腿瘸了。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整日在屋里喝酒,稍微有不顺意的地方就大发雷霆。我们下人根本就不敢接近景徐堂。对了,冬凌,你等会去景徐堂也要千万小心啊,避着点二少爷。”
冬凌心中暗暗估计,看来情况比自己原先想象的要糟糕得多,不然箫容佳前几日也不会如此低姿态的主动来求自己。
二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景徐堂门前。冬凌抬头望去,景徐堂花园外灰色的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秋天一到,满眼的枯枝。圆拱形的砖砌洞门上“景徐堂”三个字染满了污渍和雨水的痕迹。
阿丁在花园门口停住脚步不肯再往里面走,对冬凌说:“冬凌,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带你进去了。免得撞见了二少爷又白白讨顿骂。”说着急忙转身就要离开。
冬凌叫住阿丁,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子,塞到阿丁手中,甜甜的说说:“今日麻烦阿丁哥哥了,这点银子给阿丁哥哥拿去吃酒,算是冬凌的心意。”
阿丁一见冬凌妩媚笑容已经三魂六婆已经丢了一半,再见银子更是笑逐颜开,口中却假装推辞:“唉哟,这怎么敢收妹妹的银子呢?”又怕自己推辞的太过劲,冬凌真的缩回了给银子的手。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银子。
冬凌一笑:“今日冬凌来见二少夫人的事情,还请阿丁哥哥保密。”
“那是,那是。就算冬凌妹妹不说,我也晓得的。”阿丁点头如捣蒜。
冬凌矮下身冲阿丁一福:“那冬凌就谢谢阿丁哥哥了。”
阿丁收了银子喜笑颜开的离开了。景徐堂外面看虽然是凄凉,冬凌起身向花园内望去,却见一亩见方的花园种满了虞美人花。五月初正是虞美人花期,满眼的姹紫嫣红。一簇簇花朵花瓣舒展,如蝴蝶轻舒薄翼,婷婷的立在嫩绿的花茎上,喷红吐艳,娇艳更胜杜鹃。
冬凌拎起裙摆,迈步穿过花园,走到景徐堂前。推开黄花梨木双开门,一股酒气和阴腐之气扑鼻而来。房间里光线昏暗,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低声吼道:“哪个不长眼的贱人,滚出去。”话音未落,一只粉彩茶盅迎面砸来。
“啊!”冬凌吓得尖叫起来,急急向后大跳了一步。茶盅砸落在面前的地面上,茶水、粉彩碎片泼得满裙摆都是。她扶住呼吸急促的胸口,屋里的男人又粗暴的冲他吼起来:“还不快滚!愣着干什么?”
“左扬?是你吗?”冬凌试探的问,一边伸头向屋角的昏暗处张望,企图看清楚男人的模样。
“是谁?左扬也是你叫得的?”一个高大的人形从光线昏暗的角落走出来。他胡须拉碴、双眼赤红,左腋下夹着拐杖,脚步踉跄。左扬一瘸一拐的走到冬凌面前,微风吹起他长袍下摆。冬凌终于看清楚,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是空的。
“左扬…你的腿…”虽然早就知道左扬落下残疾,但是当他这幅样子站在自己面前时,冬凌感觉胸口被堵得死死的,一股酸涩从咽喉涌上鼻腔,冲上眼眶。
“你?”带着浑身的酒气,左扬眯着眼睛仔细的看眼前这个只到自己胸口的小人儿,努力从自己记忆中搜索这张清雅秀丽的脸。片刻,左扬忽然圆张双目,死死的盯在冬凌的脸上,眼中的血丝涨得更红。他向冬凌伸出颤颤巍巍的右手,冰冷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口中低吟:“茗儿…”
冬凌怔住,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姐姐吗?
“茗儿!”还没等冬凌张口,便被左扬猛然搂入怀中。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进冬凌的脖颈。
“左扬!”冬凌双手攥拳抵住他的胸膛,可奈何力气始终比左扬小得多,左扬的身躯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你没有死,没有死。太好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左扬在她的颈子后喃喃低语,温暖的鼻息吹在她的耳鬓,痒痒的。
身体在左扬的怀抱中几乎融化,她多想在这怀抱中多停留一刻,多汲取一丝温暖。但是,理智告诉她这个怀抱并非属于自己。“左扬,你放开我。我不是冬茗!”闭上双眼,冬凌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