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边村,枝横人影斜。
这是塞北边境一个叫小荒村的荒野边村。村子不大,零零散散不过二三十户,百余口人,星散在山脚下,不与外界沟通,躬耕渔猎而活。
村子位置偏僻,远离城镇,靠着边境塞外,生人难觅,活在这里的人既是为了躲避边疆战祸,也是无法忍受徭役杂税,他们为了生计,放弃了良田大城,抛开了城市繁荣,没有了户籍民册,遁入深山,成了荒山野人。
朝廷认为他们有罪——逃税躲役,目无法纪,是山匪乱民;胡人视他们为牛羊——平时能做奴隶放牧伺候,灾年就充作口粮。
顺天国开朝不足五十载,为了一统四海八方,连年战火不息,导致国力空虚,外夷乘虚而动,时常扣边,四境不稳。
塞北三胡,南疆四蛮,西域五族,东海六贼,顺天国四境强敌环伺,年年边关战祸不息,四方八境生民流离,纷乱难活。朝廷为求御寇,抵充军资,杂税徭役卒年增加,百姓苦不堪言。
为了生存,多有百姓不顾禁令,纷纷逃离顺天国城池村镇,遁入深山荒野,远离人祸,自此依托老天,自生自灭,这就是小荒村的由来。
此刻的小荒村十分寂静,天色近晚,初秋的夕阳懒懒挂在山边,村里家家户户都劳碌未归,鸡犬可闻。
一个身材瘦削的羸弱少年正慢慢走在村子的小路上。他大概十四五岁,身高不足五尺,十分瘦弱,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根枯竹;脸色满是病态的金黄,在夕阳映照下宛如抹满了金粉。
这少年名叫韩病秧,因为出生时先天不足,自幼体虚多病,身体羸弱,所以才有了病秧的名字。
韩病秧自幼无父无母,和叔叔一起生活。他叔叔会点儿功夫,是村里最好的猎手,总能打到猎物回来分给村民,再加上认些字又懂点儿药理,平时能教教村里小孩,又能给村民治些小病小痛,所以很受村里人尊重。这使得韩病秧虽然无父无母,自身又体弱,但生活无忧,朴实的村民既感念他叔叔的恩德,又怜惜他久病缠身,都对他颇为照顾。
韩病秧走得很慢,身上的布衣裹得严严实实,翻过村尾的小山坡时,已经夕阳西沉,天光暗淡了。
路不算长,走的也不快,可即便如此,韩病秧还是感觉有点累,一段路走下来,他非但没有觉得身上热,反而好像更冷了,双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衣服。
“死病秧,你怎么才来呀,每次都是你最慢!”随着一声粗吼,坡下大树后转出两个和韩病秧年龄相仿的少年,一边抱怨一遍朝着他走过来,“我们好不容易偷摸着从地里赶回来,时间都被你耽误了。”
两少年一个叫肥胆,小鼻子小眼肥脸蛋,又高又胖,浑身肥肉,头圆身圆脖子圆,站着不动好似肉柱子,走起路来身上肥肉仿佛在随风荡漾,出声抱怨韩病秧的正是他;另一个名叫铁砣,和韩病秧差不多高,但十分健壮,肩膀都有韩病秧两个宽了,他身躯像是铜浇铁铸的,一看就气力非凡,配上没有表情的国字脸,黝黑的皮肤,大鼻环眼一字浓眉,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凶狠。
二人也是小荒村里的孩子,和韩病秧打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要好,虽然韩病秧身体不好,但二人做什么都要拉上他一起。
“我们说昨天就说好要和刘猛子比谁捞的银巴儿多的,你来这么晚不知道浪费多少时间!”肥胆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韩病秧面前,一副你要给我个交代的表情。
韩病秧对他可谓熟悉无比,一听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根本不理会他的牢骚,直接绕过“肉柱子”就走:“又不是我要和人比试,没什么好和你交代的,你爱走不走。”
“哎哎哎,死病秧,你把这事了了才准走!”肥胆急忙拖着铁砣堵住他。
韩病秧来回掉头几次,见实在绕不过,无奈停下脚步,问道:“好好好,交代就交代,你不就是嘴馋想吃鱼吗,也不怕胖死。说吧,是要清蒸鱼还是火烤鱼,是要吃全鱼还是要吃鱼块,是要……”
“火烤!必须火烤全鱼!”不待韩病秧说完,肥胆便急不可耐地开出了条件,似乎是报复韩病秧的奚落,顺便喷了韩病秧一脸唾沫星子。
话不过三句,肥胆本性暴露无遗,一边的铁砣虽然性子沉默,不爱说话,也满脸嫌弃地看着他,方正的脸上就差刻上“没出息”三个字了。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带下雨的。”韩病秧一边擦脸一边抱怨:“你个死胖子,小心我等会儿烤鱼给你加料!”
韩病秧自小和叔叔相依为命,打猎的本事没法学,做饭做菜的功夫倒是练了出来,村里没人比得上。平时他叔叔打回来野味,或者三人自己掏蛋、摸鱼,都是他来料理,而这些又大半进了肥胆的嘴,可以说肥胆如今这身肥肉,韩病秧功不可没。
肥胆落实了吃的,顿时态度大改,左手拖着沉默的铁砣,右手搭着韩病秧肩膀,施施然往河边行去。
小荒村里十岁往上的孩子有七八个,其中刘猛子年纪最大,长得又高大壮硕,所以是同辈中的孩子王,村里一帮小孩儿都得听他的。
肥胆、铁砣性子野,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主,怎么会甘心听别人的?所以二人历来和刘猛子一伙人不对付。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少年意气最浓之时,争强好胜之心最盛,一群少年常常争斗打闹,乐此不疲。
韩病秧身体不好,一般都不参合他们的事情,加上他叔叔本事多,也没人轻易惹他,但因为和肥胆、铁砣关系好,他时常被二人拉来作陪。
这次肥胆和铁砣是比摸一种叫银巴儿的鱼。银巴儿浑身银白,夜晚鱼鳞会微微发光,只能长到成人手掌那么大,但是肉质鲜美,是上好的鱼肉。小荒村附近河里银巴儿并不稀有,但是很灵活,在水里极难抓到,加上银巴儿生性胆小,百日里几乎不往河面上浮,想抓他更是难上加难。只有夜色来临的时候,银巴儿才会浮出水面来呼吸,这个时候才是抓银巴儿的最好时机。
三人走到小河边的时候已经天黑了,秋天的夜色十分深重,天上有没有月亮,隔着河十几步的时候,三人已经能看到河面上微微闪着光了,这正是银巴儿浮上河面在呼吸。
肥胆铁砣同时停下了脚步,也不惧秋夜冰冷的寒风,迅速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赤裸着身体就往河边摸了过去,也不管冷得直发抖的韩病秧了。
塞北的初秋冷风如刀,韩病秧瘦弱的身体可抵不住。他紧了几次衣服,但是没什么用,身体越来越冰了。
不远处肥胆二人已经无所畏惧地钻进了冰一般的河水里,潜下去摸鱼了。无奈,韩病秧拿起二人散落的衣服裹在身上,就近找了块大石头背风坐了下来,好一会儿,身体总算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身体渐渐暖和,韩病秧终于不发抖了。百无聊赖之际,他把肥胆二人的裤子卷起来垫在身下,靠在石头上看着天空发呆。
夜太深,天上别说月亮,连星星都不见。韩病秧感觉天地就好像一个密闭的大熔炉,把人关在了一个宽敞的空间里,不见天日又没有边际;夜色又好像一个小布袋,把人装在里面,渐渐包围裹住,让人觉得压抑难受。
天好像很高,又好像很近。
夜色的感染下,一种悲伤的情绪弥漫上了韩病秧心头。他想着自己孱弱的身体,想着叔叔劳碌的背影以及两鬓早生的华发,想着叔叔每天上山给他采药……过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开始在他脑海里慢慢闪过,使得他心中越来越沉重。
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脸庞。
韩病秧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感觉这一刻所有的悲伤情绪一起涌了上来,这些情绪似乎要化成潮水把他淹没了;恍惚中夜晚沉重的黑色好像化成了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喉咙,然后慢慢收紧,慢慢收紧……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粗重,额头上开始渐渐冒出了豆粒般的大汗,顺着脸颊流下,然后和泪水混合在了一起。
恍惚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响起:“不如就此离开吧,反正活着也没意思……”、“我活着一无是处,只能拖累人,还是不要活了……”、“早死早轮回,今世这么苦,下辈子肯定能投个好胎……”
夜幕中,韩病秧瘦弱的身体里,似乎力气正慢慢被抽走,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靠在石头上的身躯也慢慢歪了下去,原本病态的黄脸慢慢变得苍白,脸上的汗与泪如雨一般滑落,渐渐打湿了他的衣领……
他似乎看到叔叔正笑着与他挥手作别,他似乎看到有一对面目模糊的男女正叫他去团聚……
他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