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4,3,30
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细微的光,这时她被雷声般的隆隆声吵醒了。
“唔……又该起床了。”她默默地想。
她裹紧了羊毛毯子,虽然仄费罗斯用他的西风送来了春天,但还有些寒意在清晨残留着。
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女仆们就会进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而她的家庭教师歌迪亚则会轻抚她的脸,柔声细语地对她说道。
“玛莎小姐,该起床了。”
虽然早就被这“雷声”吵得睡意全无了,但她还是不想起床。
歌迪亚只好把她拉起来,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蓝眼睛,严肃地对她说。
“你不能再睡了。”
玛莎的回答却完全不在一条轨道上。
“外面下雨了吗?”
她突然问道。
“不是下雨,”歌迪亚答道,“是他们来了。”
贵族小姐的一天非常忙碌,尤其是在有一个非常严厉的家长的情况下。
玛莎就是如此,她一天的日程就被排得非常满。
在女仆们替她把头发梳理好并系紧衬裙的带子时,他就得复习一下昨天的功课了。
穿戴整齐后,她就离开房间,去小礼拜堂,默诵一遍《玫瑰经》。
但即便如此,她还只是这个家里起得第二早的人。
当她从小礼拜堂出来,来到餐厅时,她那位沉默寡言而又刻板的,绰号“普鲁士将军”的叔叔弗吉尼亚就已经在桌边吃早餐了。
“早上好,玛莎。”他用极其平淡又极其冰冷的语调说道,并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玛莎向他微微屈膝。
“早上好,弗吉尼亚叔叔。”
这两个人就好像是两个刚刚在维斯孔蒂公爵夫人的沙龙里相识的陌生贵族一样打招呼。
玛莎显然已经习惯了。
餐桌前她的祖父吉尔伯特和她的父亲华盛顿的位置还空着,一般先起的是祖父吉尔伯特,他会像当时在美洲作战时一样准时起床,穿戴得极为整齐,并迈着军人般的步子来到餐桌前。
而她的父亲呢,就好像要跟自己的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样,他会穿着睡衣,打着哈欠,懒懒散散地走过来,笑着接受他父亲例行的训斥。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与以前有所不同,今天他们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了这里。
“……已经到了吗,”她的祖父吉尔伯特说道,“今天就要来了吗?”
“当然了,您没听到他们制造的‘雷声’吗?”他父亲答道。
他们在桌边坐下,仆人们为他们端上早餐。
“看来今天就会有答案了,”吉尔伯特叹了口气,“谁知道他们是天使还是魔鬼。”
“至少他们打败了另一个魔鬼,”华盛顿说,“您应当去见见俄国皇帝,他必然也乐于见到您。”
“不,我不想去见一个趾高气扬的征服者。”吉尔伯特说,“他刚刚打败了我们的同胞。”
“如果您把那个小岛上的低等贵族也视为同胞的话,”华盛顿开了个没有别人笑的玩笑,“我可想去看看。”
“你们也不许去!”她的祖父突然提高了音量,甚至把餐盘都震得响了起来。玛莎被吓了一跳,不敢再抬头看她的祖父,而开始去专心地对付一块薄饼。
“您也不必这么极端嘛,”她的父亲却丝毫没有被吓住,并开始转向玛莎说道,“玛莎,你愿意不愿意去看一看热闹呢?”
玛莎有些心动了,也许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天的功课,自由地玩一整天了。
于是她试探性的说。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
“玛莎更不能去了!”
玛莎的下半句话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我听说他们地军队里有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比英国人还要卑鄙。”吉尔伯特厉声说,“你要再敢……”
“好吧好吧,我们还是先吃饭吧。”华盛顿只好赶紧岔开话题,“我的肚子饿得都像俄国人的行军鼓了!”
他打趣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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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根尼一夜都没有睡。前半夜因为兴奋得睡不着,后半夜他刚刚合上眼,隆隆的炮声又开始了。
拂晓时分,谢尔盖就把他有些粗暴地摇醒了。当然他看到谢尔盖两眼的黑眼圈之后,就明白了。
昨夜整个欧洲都失眠了。无论是俄罗斯,还是普鲁士,还是奥地利,还是大不列颠,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今天。
隆隆的炮声更多是在象征意义上发出的。它的意义在于向巴黎市民宣告一个消息:拿破仑和他的政府已经垮台,一个崭新的世界将从今天开始。
但对于叶夫根尼来说,最先更新的是他的制服。
作为近卫军的一员,他们将伴随亚历山大一起进军巴黎。他们将是俄罗斯的展现给巴黎市民的第一道风景。
雪白的双排纽扣立领夹克,同样雪白的马裤加上高筒马靴,这些是与普通的胸甲骑兵一样的。而作为近卫骑兵,他们唯一的特权是在领口和袖口的红底黄色纹章和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近卫之星。
叶夫根尼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又小心翼翼地梳了头发,然后才敢穿上了这套崭新的制服,再仔细地系好佩剑。
就在他系好佩剑的时候,谢尔盖已经穿戴整齐了。叶夫根尼看了看他,与谢尔盖朝夕相处时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但在精心打扮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谢尔盖是个如此英俊的人。
“怎么了吗?”
谢尔盖发现了他在看自己,于是问他。
“……没什么。”
叶夫根尼什么也没有说。
生性敏锐的他似乎又预感到了什么,只不过现在还说不出。
他往他们借宿的旅馆房间的窗户向外看了看,天色还没完全亮。他们起得太早了。
但就在对面的那个大房间,亚历山大的灯火一夜都没有熄灭,而且时常有传令官进进出出。需要亚历山大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他突然想起了时常在伏案工作的父亲……
“呃,我说……”谢尔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以前是来过巴黎的吧?”
“啊,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叶夫根尼回忆道,“那时我还是是个九岁的孩子,那时的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巴黎是个伟大的城市,是世界的中心,却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
“你真幸运,那时我还在我们家莫斯科的宅子里瑟瑟发抖呢!”谢尔盖说,“我父亲,这个老顽固,只知道做他的木工活儿,却舍不得一点时间来找人修一修房子。”
“真的,莫斯科的彼得在彼得堡的圈子里也特别有名。有十几处庄园和房产的贵族,却一心爱好着木工。你父亲真是一位……奇特的人。”叶夫根尼笑着说。
“我一定要请你去看看他,说不定你们会有些共同语言的。”谢尔盖说,“到时候我还要向你引见一下我的妹妹安娜。”
“你还有妹妹?”叶夫根尼很惊奇。
“我难道是第一次说吗?”谢尔盖也很惊奇。
“对我说说吧,你以前没有说过。”
“你这样说的话我反倒觉得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是个最普通的姑娘,相貌平平,头脑也不出众,性格也十分恶劣,“他笑着说,”大概这就是你从来没听说她的原因。”
叶夫根尼想在脑子里描绘一下这样的女孩形象,结果发现他的脑海里并没有原型。因为他在彼得堡社交圈上见过的女孩都是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样,所以他有点好奇谢尔盖的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透过窗看见,亚历山大房间的灯火熄了,天光也完全亮了起来。
这时一位军官走进了他们房间。
“啊,你们两位就好像画里的人一样!”他有些惊奇地说,“很好,很好,只有你们才配站在皇帝陛下身边。现在请准备好你们的行囊吧,我们就要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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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看了看窗外,发现厨房帮工的那个男孩走出了房子,他大概是被允许去街上了。
于是她抄写诗句的手停下了几秒钟,可就这几秒钟也被那位一直盯着她的家庭教师发现了。
“我说,玛莎小姐……”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好了吧!”说着她放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也没必要一直盯着我吧。”
“这是老侯爵的意思,你还是安心地做功课吧。”
“好好好我听他老人家的就是了!”她大声说,不过之后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补了一句:
“固执的老吉尔伯特!”
她只好拿起笔继续写。据她自己形容,她的样子就像个“抄写文案的小工”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腰也开始酸痛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真的坚持不了了。
这时如同救命般地,歌迪亚站了起来。
“我去倒杯茶,你可不要乱跑。”
她说完走出了房门。
这下玛莎才有时间伸了伸懒腰。
“呼……这个老处女……”她出声地咒骂道。
突然一个人影又在门口出现了。玛莎感到大事不妙,只好又拿起笔,一边装着一直在辛勤地工作,一边考虑怎么向歌迪亚解释“老处女”这个词。
“玛莎……”
“呃,歌迪亚,对不起……咦?”结果她想到的抢先道歉的战术落了空,来的这个人竟然不是歌迪亚,而是她的父亲,华盛顿。
“时间有限,我就长话短说。你想不想出去看一看?”
玛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出于本能地用力点了点头。
“那换上这身衣服,跟我走。”
玛莎看了看他手上的衣服,这是一身男装,只是尺寸比一般人的稍微小了点,也许对她来说正合适。
“这是谁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弗吉尼亚的也许是我的。”
说到这里这父女俩就沉默了,玛莎就这样看着华盛顿,气氛有一点尴尬。
“呃,需要我回避吗?”华盛顿问。
“当然了!快出去!”玛莎说。
“好吧好吧,歌迪亚来了我怎么说?”
“随便你怎么说,把她支开就行了!”
华盛顿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房间外关上了门。
于是玛莎赶紧脱下衣裙,穿上那身男装。
她看了看,除了衬衫和背心稍微大了一些,其余还算合适。
最后就是这头长发了,如果不把它盘起来的话会露馅的。
但是如果要盘起来的话就需要一个……
她找了又找,附近却没有能用的物件。
她又看了看桌子上,突然灵机一动……
她推开门,发现她的父亲还如约等在外面。
“哦!我的小绅士!我完全认不出你了!”他的父亲用戏剧演员一样夸张的语调说道。
玛莎却一点也不敢怠慢,压低声音问她的父亲。
“歌迪亚刚才回来了吗?”
“当然回来了,她只是去倒杯茶,又不是去外省旅游。”华盛顿挑着眉毛说。
“那……那怎么办?”歌迪亚有点害怕地躲在了他身后。
“她现在大概正在书房里找阿伯拉尔的某本著作呢,当然我也不知道其实有没有那本著作。”
玛莎终于笑出了声来。
“你真是个坏人。”
她笑着说。
说完父女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
这时玛莎感觉前面有一个缓缓走来的人影。
突然一顶大大的双角帽扣在了玛莎头上,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
“戴上它,别说话。”华盛顿低声说。
玛莎只好任由华盛顿拉着自己向前走,直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你上哪去?”
这个是……是她的祖父吉尔伯特!
玛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不由得把大帽子又往下拉了拉。
“拉莫勒伯爵让我去他家一趟。”
玛莎舒了一口气,听到尤利西斯的名字她就知道她祖父一定会放行的。
“哦,这样。”她听见她祖父这么说,“等等,这个小男孩是谁?”
“他是尤利西斯的仆人,来给我送信的,我要随他一道去。”
“好吧,代我向尤利西斯和爱洛伊斯问好。”
“好的,父亲。”
华盛顿说完又拉起她,向前走了。
玛莎也不敢拿下帽子,就这样一直向前走,直到感到下了几级台阶,她才敢将帽子稍微抬起一点。
她们已经走出了她们家的宅院。
“呼……”玛莎小声说,“你真棒!”
华盛顿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我们如果回来晚了,他一定会派人去尤利西斯家问的,所以千万别乱跑……”
可华盛顿的话还没说完,他这个淘气的女儿就一下子跑没影了。
“唉,真没办法……”
他仰头看了看天,微笑着说:
“她可真像你啊,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