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吕云声站起来。主人到来,客人至少应该打声招呼,何况我们连客人都算不上。冷辰就站在我们面前,月光在他眼中流动,光影变幻莫测,魔瞳之后仿佛隐藏了万语千言,我从未见过情绪如此浓烈的一双眼睛。和他此时平静的表情形成巨大的反差,这种感觉十分诡异,好像这具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
虫鸣聒噪,树叶沙沙轻响。身后的吕云声迟迟没有对面前的新王见礼,也很是反常。他不是那种桀骜不驯的人,就算是,也绝对不会浅薄无知到在新王面前炫耀所谓的“傲骨”。那样沉稳的性格,处事精明的人,早已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此时我却不方便回头看一眼他到底怎么了。只好先他一步给冷辰见礼。
“免礼。”他的声音淡淡的,凉如阶前月色。而我却愣住,熟悉的声音让我有些恍惚,待细细思索之后,仿佛一声惊雷响在脑海,声震万壑。我缓缓起身,微微抬眼看面前的人,微凉的眉眼,冷峻的鼻子,凉薄的唇,是我一直想要看清楚的脸,是我一直在黑暗中描摹的样子,文略。
我不会听错,那是文略的声音。
他看着我,幽暗的眼睛深不见底,神情平静如千年古潭没有丝毫波动。我想要在里面寻找一丝关于我的记忆,却没有任何收获,这样的平静让我恐惧和慌乱。后来回想这一刻的心情,如果不是在那一瞬间就认定冷辰就是文略,那时感到的应该是疑惑。可此时此刻我却很害怕,因为他冰冷疏离的神情清楚的告诉我,他不想认我。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堵在喉咙,不知如何开口。
冷辰默默审视我俩,似乎在等待吕云声给他见礼,过了良久,也没有如愿。他淡淡开口:“两位住在这里还满意么?”
“很好。”身后响起吕云声同样淡然如水的声音。
冷辰点点头:“那就好。二位有什么需要尽管知会领侍。”
远处响起泠泠琴音,舒缓悠扬,随夜风幽幽散入王宫各处。荷花池里的锦鲤冒出幽黑水面,吐出气泡“啪”一声轻响。宫灯里的烛火微微摇曳,晃乱一池光影。我们三人站着,烛影跳跃在脸上,映衬表情诡异。
冷辰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再说话,三个人互相默然凝望了不知多久,吕云声蓦然道:“王慢走。”
冷辰目光缓缓从我脸上移向他,注视了片刻,微微颔首,与来时一样,转身慢慢走入夜色。
我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完全消失,转身问吕云声:“他是文略?”
他望着我,眼神复杂,半晌,声音微凉似含着淡淡的忧伤:“你方才为何不问他?”
夜风骤起,棋秤上有棋子被风吹动,发出碰撞的轻响。
长夜更深,我躺在床上呆呆瞧着窗外月光朦胧树影婆娑。脑子乱糟糟,思绪像万千蛛丝绞缠在一起,根本无法思考。小白趴在我枕边,用小爪子拨弄我滑落颈边的铃心,冰凉的玉质摩擦肌肤,一直凉进心里。
等我回来,铃铛复原如初,韭韭也复原如初,那时或许你就可以看清我了。
到底你没有回来。
第二天整个上午都没有见到吕云声。我一个人吃了早饭,呆坐一上午,晌午时又不见他来,一个人吃饭太孤单,饭菜也没什么味道,于是拉来虹儿陪我吃饭。
吃过午饭我晃到他住的后厢房。房门关着,侍女说侯爷还睡着,我知道他是有意躲着我,只好悻悻的走开。阳光正好,便没有回住处,决定四下里走走,不知不觉溜达到一栋小楼前面。
小楼坐落在花园里一块巨大的山石上面,所以异常高耸。周围绿树成林将山石小楼半环其中,枝叶交叠掩映在一片墨绿树荫之间。山石被雕出台阶通向小楼。小楼青砖青瓦,六角飞檐,似塔非塔。楼体镌刻某种不知名的花,藤缠蔓绕攀附整个小楼。木制的窗棂和大门,都以阳文镂雕繁复花纹。每个檐角都挂着一只彩色铃铛,赤橙黄绿青蓝,在风中发出轻灵悦耳的叮当声。整栋楼精致极巧却透着莫名的诡异。
空中飘荡着叮当,叮当,伶仃轻响。同时回荡在脑海之中,忽然很想走近看看,很想窥探楼里面的东西,巨大的好奇促使我不由自主的迈向小楼。一步,一步,就在我要踏上石阶时,突然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似乎被猛然惊醒,我转头看向拉住我的人,有瞬间的眩晕。那是一个紫衣女子,身材高挑,淡漠的眉眼,薄削的唇,很面善的一张脸。我思索了一下,想起是为故人,我在呂府见过她,她是那位来找吕云生的客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迟疑的问。
紫衣女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去。”
眼前光影开始混乱旋转,色彩交叠在一起混合成浓重的黑色,像打翻的墨砚黑暗顷刻铺满天地。蓦然睁开眼睛,光线透进眼底,我张口深深吸气,四下环顾我发现自己坐在一座小亭中,周围是陌生的花园。午后阳光明媚,湖面波光粼粼,荷叶上有水珠微颤折射七彩阳光。
原来是一场梦。
我深深的吐息,方才的梦实在奇怪。为何我会梦见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梦中的小楼又代表什么,虽然梦是虚幻,可我从来不认为会有无缘无故的东西,会有无缘无故出现的梦境。就算是梦见尿床,我也可以理解为是真的尿急。可是方才的梦境实在无所联想,唯一解释就是那幢小楼与我失去的记忆有关。事后证明,我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过自以为是,想当然。
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神思慢慢恍惚,仿佛整个人也随着水纹摇晃,我陷入沉思以至于没有发现有人站在身后。知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才看见她,一个身着异族服装的年轻女子。桃花肌肤,黛眉凤眼,精巧的五官,带着异族女子特有的妩媚。
我猜此时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好,因为对面的她蹙起眉心,一脸厌恶。我不由自主向后退开,手抚上心口,那里撕裂的痛,呼吸都丝丝疼,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我十分不喜欢面前的这个女子。
她见我后退,向我逼近过来。好看的脸扭曲狰狞,眼中闪着恶毒的光,语气中的愤然让我不知所措:“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早就该死了,你为什么不死?”
我步步后退,脚下一绊跌坐在亭椅上。为什么会有人这样痛恨我,这么希望我死?我到底对她做过什么,竟让她恨我至此?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问我为什么还没死,难道说我坠崖和她有关?
“你......是你将我推下悬崖的么?”
女子忽然一怔,错愕的望着我,喃喃道:“你忘了,你竟然忘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竟有几分癫狂:“云声没有告诉你,哈哈哈,他当然没有告诉你,他怎么会告诉你呢?”
云声,吕云声?她的话让我云里雾里,却又如坠冰窟。吕云声没有告诉我什么,与我坠崖有关?
“你说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
她俯身凑近我的脸,眼中有狰狞的笑意:“你想知道么?他没有告诉你的,我来告诉你,一丝不漏的告诉你!”
忽然她身后响起一个清亮的男声,语气带着慵懒的笑意,很随意的道:“索娅姑娘和朋友聊天呢?”
女子神情骤然凝滞,眉心缓缓蹙起,她狠狠的咬咬牙,放开圈住我的双手,站起身却迟迟没有转头和来人打招呼。
身后的男子转到我们面前,微笑看我一眼,转头望着索娅:“正午日头毒,姑娘出来这么久小心中暑,还是早点回去罢。”
索娅怨愤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回头瞪我一眼,很不甘心的转身离去。
男子始终面带微笑,礼貌和我对我道:“韭韭姑娘受惊了,索娅她......性情有些偏激,姑娘不必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你,认识我?”我疑惑道。这个陌生人知道我的名字,初来王宫不久,突然冒出这么多认识我的人,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男子略微一愣,惊讶的神情稍纵即逝,瞬间又化作微笑:“我听说有韭韭姑娘进了王宫,虽然未曾谋面,但这王宫里有如此美貌,而我又不认识的人就只有姑娘你一个。不难猜测你一定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韭韭姑娘。”
传说中的?我何德何能,竟不知不觉成了传说。面前的男子明明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方才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哪有丝毫猜测的迹象,肯定是早先就知道我是谁。
“敢问大人贵台府?”
男子笑得谦和:“在下冬夏,不是什么大人,只是王的近身长随罢了,姑娘就叫我名字罢。”
“敢问大人贵台府?”
男子笑得谦和:“在下冬夏,不是什么大人,只是王的近身长随罢了,姑娘就叫我名字罢。”
虽然他表现的很谦恭,但接天连叶无穷碧,宰相管家三品官。“近身长随”四个字放在王身边就有千斤分量。就算他真的没有官职,在这王宫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地位,难怪索娅那么畏惧他。
“我送姑娘回住处罢。”冬夏温和有礼的提议,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