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云习惯了寂静的颜色,飘飘渺渺,告别一季的萧索,满目苍白。安逸的生活不觉间消逝了数日,城门外隐有马蹄疾驰声传来,预示着又一波排山倒海的波涛翻涌而来。汉将萧何带着几名士兵将刘邦写下的一笺书信呈于韩信,韩信看后,神情凝滞了半秒,唇边惯有的清淡笑意又像是不以为然,无视萧何满脸写满的焦虑,只见他动作不缓不急地将竹简卷起,轻叹一声:“真舍得这六处城池呢,看来汉王已然陷入了危机,难敌项羽了。”
殿内,韩信屏退了所有的侍从,独自徘徊了好一会儿,又推开了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同时也稀释了殿内火炉蒸腾的暖气。他将目光望向窗外,当看到云箩依靠拐杖支撑身体才勉强站住的背影,不由脱口唤了声:“云箩!”
云箩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微侧了侧身,没有作声,只有裙摆在随风轻轻鼓荡着。她纤弱的身子像随时将要被风吹起的纸鸢,任他怎么拿捏都寻不到牵引她方向的那条线,韩信眉目不免染了一抹愁绪,步出大殿,走到她身后,将御寒的外衣轻轻披在云箩身上,话声温和中夹着几分无奈的怪备:“你这身体刚好些,可别再又受寒了。”
云箩显得不以为意,转身直直盯了他半晌,突然又摇了摇头,直叹气。
韩信被她盯得有些发毛,愣道:“你?”
云箩故作一本正经道:“韩大哥,看你神色恍惚,目光呆滞,印堂发黑,最近可被鬼怪或是魑魅魍魉给缠上了?”
韩信听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于是顺着她的话打趣说:“那照姑娘看来,我身上这不祥之兆该如何解除啊?”
云箩歪头,故作一脸沉思状:“这个很简单,不如闭关锁国吧,既然小鬼们都找上门来了,那就关门大吉呗。我夜观天象,近日确实不宜出行,所以任他们怎么威逼利诱,你按兵不动的话,到时就会自动解除了。”
韩信笑着敲了敲她脑袋瓜儿:“你啊,说来绕去的竟是瞎操心,丈夫立身处世理应忠义为先,汉王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危难之际,我又怎能按兵不动呢?”
云箩默默转过身去,方才那轻松恬淡的笑意渐渐淡去了,目光出神的望着远方。在这浩渺无边的历史洪流里,所有的点滴,或人或故事都在向着一个去处涌动着,翻滚着,而她就像莫名落入水面的一片浮叶,且不用去妄想阻拦浪花的走向,就连自己弱小的身躯也只能顺风随波逐流。
“你没事吧?”韩信转到她身侧:“目光呆滞,神色恍惚,我看说的该是你吧。”
云箩收回思绪,侧目对他一笑:“没事。”
韩信一脸的关切:“真不像没事的样子。”说着,他俯身靠近了云箩一点,正对上她的眼睛,轻声说:“一切顺其自然吧,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只是这眼里却蒙上了一层忧伤的灰色。云箩,我已很久没见到你真心笑过了。”
云箩微微一怔,面对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笑意醉人的脸庞,不觉脸一热,本就腿疾不便的她差点因重心不稳要跌倒,幸好韩信及时扶住她才勉强站住。不知为何,他脸上恬淡平静的笑意就像是一阵清风,吹散了她心底的雾霾。算了,不再去想了。她在心里这样说着,既然故事的结局已然注定,其中的戏角该何去何从,本就与自己无关。只是,由生了莫名的心痛,如那师太所言,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韩大哥,你说人若死了会到哪里去呢?”云箩凝望着未知的远方,问道。
良久,韩信淡淡答道:“不知道,我猜想……可能会化为人间的风或雨,或有形或无形,或一草一木,最后终归于尘埃。”
月如钩,明明灭灭的星星偎在云层的怀里悄然入睡,万籁俱静。韩信在雕花镂窗透出烛晕的门外徘徊着,淡淡月光照在他颀长的背影上,宽大的银色披风临风而起,身着的银盔战甲反射出道道冷冽的光。他清俊的脸庞多了几分刚毅,只是目光中隐含着的牵念和担忧,令他几次想要抬手敲门,但最后又犹豫不决地垂下了手,就这么呆呆地站着。他明白,她费心费舌的劝谏,她终日的坐立不宁,她说话时的心不在焉,还有她笑靥下难掩饰的愁,都是为了她心底那个狂傲自大的男人。
“你给我让开,我今日便要取这小子的性命!”
“我项羽要杀一个人需要理由吗?我说要他死,他就得死。”
“你,不怕我?”
“将军得罪了,鸟禽择木而栖。我韩信,也不过是个俗人,有个栖息之地便已足矣。”
“就送你到这儿了,云箩,我们后会有期。”
“韩大哥……”
“你为什么伤害他?方才他都已放过你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是我放过了他,否则,他现在早已是我的刀下鬼了。他敢辱没将军我,就该有本事接得住我的反击。”
“韩信,若是平常人中了我那一刀,手臂不残也废了。而你居然无事,也配当我项羽的对手了。今日暂且饶你一命!”
他用食指按压住肩部,抑制住了奔涌而出的鲜血,唇角上扬荡起似有若无的笑意,颇有一番嘲讽的意味,自己曾经答应过师父,寻得贤主辅佐他夺得天下。项羽,既如此我韩信就做你的对手了。不过,这话儿他藏在了心里。
项羽,你不是自诩天下无人可敌吗?你的军队不是向来都是百战百胜吗?我便让你尝尝兵败的滋味,看你还能傲到几时?云箩,你想的人心里却只想着独霸天下,不会去想你为他所做的事。雕花镂窗透出的烛光不知何时已经熄了,韩信转身将要离去时,见红绡从房内推门走了出来。
韩信上前,小声问红绡:“云箩她……她睡下了吗?”
“云姐已经睡了。”红绡说着,又踮脚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齐王,云姐早就知道您在外头站了很久,既然齐王不愿进去,就让奴婢传达几句话给您。云姐称赞您对汉王的忠义之心日月可鉴,真是令人钦佩。”
韩信听着这句似变了味的话儿,皱了皱眉:“她还说了什么?”
红绡答道:“鸟禽择木而栖是没有错,可是树大招风,功高震主的人向来是为君王所忌讳,明智的人该为自己想个万全之策,齐王一路小心。”
红绡传达完毕后,便礼节性地俯俯身退下了。
韩信并未离去,踌躇了一会儿,才推门轻步走了进去。
床上的人儿睡得很安宁,淡去了眉目之间的郁闷,看来像个熟睡的孩童一般,平缓而有节奏的呼吸声细若可闻。韩信低眸望着睡去的云箩,在心底这样说着,如果可以,真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你,守护着你。有你在身边的这段日子,很平淡,很幸福。虽然,你心里的我,只是大哥般的存在……谢谢你,云箩。
他蹲下身,迟疑了下,到底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并将一块刻有云纹凤鸟样的环形玉佩轻轻放在她手里:“安心睡吧,我会一路小心的,等我回来。”说完,他起身又最后望了她一眼,然后步伐轻缓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