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邮局出来后,徐涛小声提议道:“今天出来的晚,又必须早点回去,咱们就在这鼓楼四周转转好不好?”
“十一点半过了,咱们先去吃饭,有没有时间玩回头再说。”
“吃饭还不容易,街对面就是回民餐馆,那里的牛肉面既好吃又便宜。”
“今天咱俩提前过个年,哪能光吃面食。”
“不吃面,那吃什么?”
夏云见徐涛用诧异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不禁笑道:“发什么呆呀,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愣怔了片刻后,徐涛不得不跟在夏云背后,转过两个分支路口后,夏云推开临街的一家饭店大门,跟服务员打过招呼后,径直走向一间包厢的房门,并笑着对身后的徐涛说:“今天和你出来,就是为了和你吃顿饭,这个地方我来过多次,逛不逛无所谓。”
在推开包厢的房门前,夏云笑着对神情恍惚的徐涛说:“你把眼睛闭上,马上有奇迹发生。”夏云刚把蒙住对方双眼的手拿开,徐涛就发现包厢里带转盘的餐桌上摆好了六菜二汤,回过头来扫了夏云一眼后,徐涛涨红着脸问道:“你咋点了这么多菜,咱俩能吃完吗?”夏云没有理会对方带着责备的意味的询问,把徐涛拉近餐桌后,顺势就把门关上了。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儿来了?”
“你发电报的时候呀。”
“这也太浪费了,咱们连一半都吃不了。”
“不是过年吗,你见过哪家过年把桌上的菜盘子吃得象狗舔了一样?”
“这跟家里能一样吗?”
“咋就不一样?!”
盯着对方耷拉着的脸看了片刻后,夏云突然大声嚷道:“我好心请你陪我吃顿年饭,没有感激的话我也不计较了,你反倒这样这样给人家脸色看,你不吃拉倒,我一个人吃,你就呆在那儿看好了。”
赌气的话说完后,夏云愤然在徐涛面前坐下,“砰”的一声拉开一听啤酒,对着嘴“咕噜,咕噜”的喝了起来,一听啤酒下肚后,见对方仍然直挺挺的站在身后,不禁怒吼道:“你诚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太浪费了。”
“钱我早就付了,你不吃不是更大的浪费吗?你坐下来,我保证以后不再这样行不行?”
看到对方脸色逐渐缓和,夏云笑着推搡道:“快坐下吧,菜都凉了,我知道你自律性强,今天咱们也不多喝,一人三听,边喝边聊。”
徐涛坐下后,发现对方在酒精的刺激下,满脸都泛着靓丽的红光,踌躇了片刻后,徐涛端起了对方为自己拉开的啤酒:“谢谢你的好意,祝你在即将到来的新年快快乐乐。”
“谢谢你的祝福。”
在一来一往的互敬当中,六听啤酒成了六个空筒,看到餐桌上的菜肴,徐涛不禁感叹道:“太可惜了,咱俩还没吃到三分之一就吃不下去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人生难得几回醉,不就二十几块钱吗?”
“二十几块钱可是咱们好几个月的津贴费呀。”
“津贴费那点钱还不够买日用品,想用那个钱来这里吃饭门都没有。”
见对方神情诧异的注视着自己,夏云又笑道:“你放心好了,钱是我妈寄给我的,不是偷来的,不用提心吊胆。”
见对方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夏云连忙承诺道:“这是头一次,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
“你家里条件好,用点父母寄来的钱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只是我觉得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都要被倒掉,觉得实在是太可惜了,要知道我们家过年都没吃过这些东西。”
“你家有这么难吗?”
夏云摸摸肚子,小声打趣道:“反正现在也不宜骑车,你给我讲讲你家里的情况好不好?”
徐涛见对方一脸真诚,点点头后,缓缓应道:“行,只要你不耻笑,我就从头说起。”
“我出生的年代你是知道,正是农村******的年代,我上有一个十四岁和一个六岁的兄长、一个四岁的姐姐,是农村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户,过着和一般农户那样半饥半饱的日子……”
“什么叫半饥半饱?”
徐涛瞅了对方一眼后,小声应道:“农忙季节多吃点干的,农闲就以稀粥、汤饭为主,只要当时能放下碗就行……”
见对方没再吱声,又接着回忆道:“七零年末,东岭茶林场因扩建公开招收建筑技工,已经学成泥工手艺的长兄为了摆脱饥饿,便把我们兄弟三个和他妻儿的户口一同转往茶林场,在刚刚拿到定销粮的购粮证时,我父亲着实高兴了一大把,逢人就讲自己的儿子终于从谷箩里跳到了米箩里,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了,谁知道好景不长,随着我次兄跟原定的农村媳妇结婚,我家缺粮的噩梦又重新开始了。”
“那是为什么?”
长长的叹了口气后,徐涛小声应道:“因为茶林场扩编满额,我二嫂的户口再也迁不进去了,而且按照农村不成文的习俗,女儿出嫁后,再也没有资格在娘家分粮,无意之间她成了地地道道的‘黑人’,更可怕的是,随着她接二连三的分娩,我们家在场五个人的粮食指标要分摊到八个人的碗里,在那个几乎没有荤腥的年代,我们家过的日子你能想象吗?”
“我父母担心大嫂闹分家,以致让我二兄家没法过日子,为此老人只好苦自己,让寄养在老家的侄儿们吃白食,让大侄儿的粮食指标匀给二嫂,让他们四个人凑合着在一起过。
“孩子们都在老家,他们四个人经常趁着月色回老家看望。每当他们的声音在院外响起,我母亲在开门前总是先往锅里添水添菜,再抽开门闩。本来就半饭半菜的汤饭,只要他们一来,就很难寻到几颗米饭了。我父亲虽然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吭声,但和我母亲独处时,一句半开玩笑半叹息的话常挂在嘴边。”
“什么话,说来我听听。”
看了看对方诡异的神色,徐涛犹豫了片刻后,涨红着脸应道:“他说我家象不安份的老鼠,原本还以为从谷箩里跳到了米箩里,谁知道米箩里的米只有表面一层,底下全是糠,还不如原先的谷箩实在。”
看到对方捉摸不定的眼神中不乏同情色彩。徐涛又小声叹道:“我自打出生至入伍前,饥饿就象梦魇一样与我如影随行,一个连温饱都难顾及的家庭,还敢奢望这些珍馐美味吗?”
“我真没想到乡下还有这么难的家庭。”徐涛望了望对方双眼流露出来的同情,又轻轻叹道:“我们家苦日子在我母亲料理下,还从未断过顿,前些年要饭的几乎天天光顾我们那一带,如果不是实在过不下去,谁会拖家带口的到外地乞讨流浪。”
“解放都这么多年了,农村的日子咋还这般难?这是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如果我能明白症结所在,我还用得着当这个大头兵吗?”
“这个问题太大了,你搞不懂可以理解,但有一点你可以告诉我,你家既然如此缺粮,又是怎么维持过来的,难道仅仅是靠瓜果蔬菜吗?”
“当然不是,因为不管是自家种的地瓜蔬菜,还是四下寻找的野菜,它既有季节局限,又因养分欠缺,都不能完全替代粮食。”
没等对方再问,徐涛又接着讲道:“平价供应的粮食不够吃,只有想办法买计划外的高价粮,私自买卖粮食是投机倒把行为,发现了会被没收,所以买卖双方只有偷偷交易,故当地人又称黑市粮,因其没有政府制约,加上有余粮的人家又极少,所以黑市粮价高的出奇,我家的日子就象被牵着鼻子的牛一样跟随着黑市粮价走向慢慢往后捱。”
“真没想到你如此刻苦学习,竟然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
看到对方同情的神色中不乏尊敬,徐涛又不禁感慨道:“我家之所以没断过顿,除了我母亲勤俭持家,主要还是缘于我父亲的勤劳,他除了两眼合上,几乎就没歇息过,就是大雪封门的隆冬,他都扎几把扫帚拿到集市上去卖,用他那冰凉的双手带把粮食回来。
“我映像最深的一次是我读初二的那年年末,一天一夜的大雪让大地一片洁白,清早就对着门外积雪出神的父亲,早饭前突然对我母亲说:“大雪封山,汽车不通,山上的菜价肯定要翻倍。”我母亲明白我父亲的话意,望了望门外的积雪摇摇头:“山下都没过脚肚,山上恐怕有齐腰深,这个钱咋想得到?”“一个人去肯定不行,万一失脚,还没有一个人拉一把,有两个人同行就不怕了。”我父亲的话刚说完,我连忙插嘴道:“我跟你去!”我父亲把我审视了一遍后点点头:“反正你也不止一两次上山卖菜,大雪天难是难点,多注意些也没啥事。”
第二天凌晨,我和我父亲挑着沉沉的菜担子开始了登山的行程,十多里平地并不费事,一到长岭脚下我就傻了眼,熟悉的登山小道不见了踪影,厚厚的积雪从我眼前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天际,路的唯一标记就是齐腰深的积雪上没有树梢。
在我父亲趟出的深沟里,我一步一滑的往上登。由于极度的费力,我父亲歇担的间距越来越短。我们几乎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爬到小天池。十多个等菜上山的厨师一拥而上,曾经和我父亲有过一面之缘的陶师傅在众人议论菜质菜价的时候,轻轻的拉了拉我父亲的袖口:“我出他们所说的最高价,只要你帮我送到场,还管你们父子一顿饱饭行不行?”我父亲没加思索就满口应承了,陶师傅怕路上有人竞买,还没起步,他就从我菜筐里搂了两颗大白菜。
在一问一答之间,我从我父亲嘴里知道身前这位买主竟然是芦林食堂的。穿过山洞后,还有好远一段路要走,但为了那一顿饱饭,我还是硬撑着慢慢往前挪。
在过秤的时候,我父亲把他那一担的秤砣放在一百四十五斤的位置,出乎他意料的是秤砣直往下坠。我父亲耐心的一点一点往里拨,直到秤砣停留在一百三十斤的位置才保持了平衡。还没放下秤,我父亲就涨着红脸吼道:“你这是什么……”
没等“阎王”两个字出口,我连忙对我父亲说:“先称了我的再理论。”
我的菜担子刚刚抬起,被我父亲定格在六十斤位置上的秤砣就顺着翘起的称杆滑倒杆钩,随着秤砣的外移。最后定格在七十六斤的位置。
放下称重的担子,我父亲小声问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看了看我父亲疲惫的眼神中透出的一丝怜爱,小声应道:“你摔倒的那会儿。”
“白沙河?”
面对我父亲睁大的眼睛,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凡是走过那条登山小道的人都知道,从捉马岭到小天池的登山小路虽然蜿蜒十多里,但真正陡峭的两大段就是毗邻捉马岭的长岭和紧顶着小天池的长坡,而中间衔接岭头和坡脚的曲里拐弯的山道,这段比较平缓的山道中间夹着碧龙潭上游的白砂河。
没等我父亲再开口,站在一旁的陶师傅就感叹道:“你这个儿子没白养。”听了陶师傅满含褒义的感叹,我眨了眨几乎被冻僵的眼皮,疲惫的脑海里不禁涌起一阵无以名状的苍凉。
当我父亲从一个小小的窗口接过管理员递来的菜钱时,他感叹道:“不但没少秤,反而还涨了一斤。”
“那是人家没扣除菜上的积雪。”
我父亲赞同的点了点头。父子俩虽然无力接着交谈,但心里都明白,是因物以稀为贵,而不是人家出于怜悯。
收好了近似于一个整月工分值的菜钱后,父亲带着我来到过称的厨房。陶师傅已盛好了两大碗稀饭和一碟辣椒沫拌的咸菜。他见我们端起了粥碗。便用一个小竹夹子从一个棉被盖实了筐里夹出两个大馒头,笑吟吟的对我父子说:“君子一言九鼎,今天你父子俩吃多少我夹多少,管吃不管带。”
虽然不是第一次吃馒头,但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那么又大又白的馒头,我连哽带噎的吃下了两个,在接过他夹来的第三个后,我仅仅吃了三小口,就吃不下去了,按照他事先约定的原则,我不得不把咬了三口的馒头递还给他。
他瞧了瞧我憨厚的面容里掺拌的疲劳,摆摆手后,带着笑意打趣道:“你都吃过了,我能卖给谁?丢给狗吃还不如赏给你。”
话意虽然有点损我,但在收好馒头后,我还是给他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在跟着我父亲走出的那扇小门时我突然觉得背后有人拽我,还没等我回过身,一个带有热气的馒头就塞进了我那带洞的口袋,在那双温暖的大手扶推下,我不得不顺着他的劲道跟上了我父亲,一直走到拐弯的路口,我才回头观望。我发现我刚刚经过的那片房屋已经和漫山遍野的积雪融为一体,在这个晶莹的世界里,没有一处不透着刺骨的寒冷,唯有那个洞开的小门里冒出的热气,才让我感到这个晶莹世界并没有被冻僵。
在回归的路上,肩上虽然没有沉重的担子,肚子也被馒头塞的鼓鼓的,但极度寒冷让我穿在草鞋里的双脚冻的象猫咬一样难受。
当我父子二人迎着刺骨的寒风往下走时,时不时遇见担菜上山的农人,其中也不乏和我一样稚气的面孔。他们沿着我父亲趟出来的深沟往上爬着,在“吭哧”“吭哧”喘息声中,毛发间渗出来的汗水尚未流淌到发稍,就和寒冷的霜气冻为一体。
“望着身前的父亲,我暗自感到庆幸,他们流着我们一样的汗水,不见得有我们一样的收成,更不消谈那些白面馒头。”
“你讲的太感人了。”
“感人谈不上,只是把时间都消耗了,没法陪你玩。”
顺着徐涛的视线望去,夏云发现西边窗户射进的阳光已经洒在东侧墙根上。“咱们得赶紧回去,这个大冷天睡棉絮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那我下次再陪你来。”
“行,有你这个承诺,重游这里那只是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