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相生,亦相克。反克为生,反生为克。阿雪只是修为太低,不过数百年,道行不足,才无法与我亲近。
而像我们这种活了数十万年的老神仙来说,莫说近雪,就是下东海三千里也是易如反掌。
我到达了东海边,不由分说,一个厉诀便劈开水路,直入海底。
海水森冷,越入深海,水愈寒,强压亦更重,如同千斤压顶。
起初,海景之象还是十分美丽的,彩色斑斓的游鱼成群结队,浮游翩跹。偶见红赤珊瑚大如合抱之木,艳极娆娆,亦多伉俪。而后,随着下降的海度加深,周围亦由鸦青之色渐转薄薄淄色,直至最后竟变漆色,再下沉便更是昏不见掌。而周身亦感清冽冰冷阵阵袭来,纵然我是至阳之身也不由自主瑟瑟发抖,如坠冰窖。
就快要承受不住之时,终见乌黑深沉的海底似有一丝光亮忽明忽暗,是一道浅浅的银光。
是冰龙!
我欣喜万分,一个用劲就朝光亮处游去。
近了,果然见一条熠熠生辉的银龙螭蟠虬结在海底,正寐着眼睛沉睡。
天助我也!
我道行虽深,但毕竟处境不利,我的炎阳之术施起来也会大打折扣,而此处是冰龙的老巢,真打起来还不知谁输谁赢。
如今,他已沉睡,冰不刃血取他龙心亦易了许多。
龙胆正是龙心,只是世人习惯于称为冰龙胆而已。
我悄悄然潜进,围绕着龙身游了一圈。
此龙亦是多诡,睡觉便睡觉,还把身体盘得像蛇一样,层层叠叠,龙心在中段,被他这样一绻,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取了龙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而且,龙身极大,游进了才发现,就算盘起来也有三丈高,三丈长,说是一座小宫殿也不为过。
此时是沉睡着,几欲透明的龙鳞在深海里发出莹莹光辉,梦幻迷离。
偷袭取心已是不能,趁机重伤他却也是一良策,免得等他醒了之后就更难以对付。
心下已定,念经咒诀发起烈阳劈,狠狠就朝着螭头砍将过去,不料,幻化的刀刃尚未近身三尺,那条巨龙便“噌”的一下睁开龙眼,龙眼玲珑剔透,泛着森森冷光,瞳仁更是如同一枚琥珀珠子,刺着冷光就狠狠朝我剜了过来,愤怒的朝我发出长长龙啸,“烈阳,我与你近日无怨,远日无仇,为何要对我痛下下手!”
这一下怒啸,震的周围水波滚动,狠狠的波动紧紧挤压着我,呼吸有了一丝不顺畅。
“说这么废话做什么,留着跟阎王去讲!”
便不管不顾又是极力一劈,没想到龙虽大,却也是十分灵敏,一个转身摆尾不仅避开我的攻击,带刺的龙尾还狠狠的朝我扫了过来,一个躲闪不及,便生生挨了他一记,在水中,果然十分受限。
万不得已,勉力驱动经诀,祭出体内的炎火剑,一个虚步下截,挡住了再次袭来的攻击,狠狠划伤了龙身,冷龙泛着银光的血液也随之从伤口迸出,一下激溅在我左臂上,左臂立马如同被腐蚀削骨一般剧痛起来,原来,他的血才是我的致命伤!
不知道缠斗了多久,昏黑了多少个日夜,终于在我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的时候挥出致命的一刀,终于取了他那个银光闪闪的龙心,而随之的龙血也溅了出来,我无力再躲,只觉得腹背忽如火烧剥皮般惨痛,两眼一番,几欲昏厥过去。
我数十万年的修为,已毁大半,拼着最后一口气,灼着双手把冰龙胆装进了早已备下的银光匣子中,踉踉跄跄的从海里回到扶桑神宫已是三日后。
我一身伤却不敢惊动任何人,我消耗修为太多,怕是再不回归扶桑神宫续气凝神,就要命不久矣。于是便想偷偷躲回神宫,将养几日。
脱了衣袍,果然就见左臂上、腹部上都是黑褐色的焦斑(太阳黑子,太阳活动形成的磁场),背后亦是剧痛,想来也是焦黑了一片。
回来果然是对的,不然阿雪见了肯定是担心哭死了。
正想偷偷躲在屋内养伤就听得有人以指弹扉,开门一看,只见一人着了一身月白长袍,衣襟滚条金,条金贯火齐,嵌明珠二粒,光彩夺目,华贵逼人。此人正是月。
手上正拿着什么,强行递给了我。
我一看,原是一小瓷瓶伤药,我心里一个激灵,猛地看向他。
他怎会如此凑巧给我送伤药?
他容色倒是平静无波,目光清冷,可开口的语气却似有一丝不快,“明日是八月十五,我的生诞寿辰,你,一定要来。”
说完便转身走了,我轻轻蹙眉,他这算是威胁么?
我若不去,他是要告发我杀了东海冰龙三太子?
八月十五那天,我还是乖乖去了。
城府太深,又藏而不露,这便是我不喜欢月的地方。
他生的清瘦,脸颊较尖,鼻子却似刀削般俊挺,因着总是一副疏离的漠然,越发显得清雅蕴藉,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飘忽而去的轻灵感。
爱慕于他的女神仙亦不在少数,不知着了什么魔,偏生喜欢我,我扪心自问,我可是从来都没有招惹过他的。
寿宴设在月的广寒宫。
这一天寿辰,排场也是极大,就连我父君阿母都来了,热热闹闹挤了一屋子的人。
后半夜,长辈们也就走了,说是老人在场玩得不痛快,我呆得不自在,总觉得月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粘在我的身上,就也想跟着父君阿母一同回扶桑,不料,几位哥哥却扯了我的衣袖,只说几个哥们难得聚在一块,得好好尽兴,便拉着我留了下来。
席间没有长辈在场,玩得更加热闹,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酒过三巡,酒气已上头,各位便更加放浪形骸,恣意随性。
这时,寿星月更是命人抬出珍藏已久的佳酿——神仙醉。
此酒来头甚大,之所以叫神仙醉,就是神仙喝了也要大醉三日。凡人沾上一点,这小命就休矣。
但胜在酒香醇厚,入口甘而不辣,清冽似清泉,乃为酒中上品。
大缸一抬出,众人便争先恐后上前一品佳酿。
我的几位哥哥也忍不住,一齐上前斟了一大碗,随手也递于了我一碗,我凑在嘴边,用鼻子轻轻嗅着,本不信此酒的盛名,只当是空传的名头,三夫成市虎耳。
不料刚刚凑到鼻尖一嗅,果然名不虚传,当真酒香四溢,直窜入肺腑,如一清溪涤荡心脾。
只是一闻都如此熏人,喝一口那岂不是更加不得了?
便呷了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品之,果真是令神仙也销魂!
便不可自抑,逐渐贪杯了起来。
不知不觉,便和哥哥喝了个痛快,只觉目出金星,斗云阑干,脚步浮沉,如在腾云,不分晨昏。
我足足醉了三天。
可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的九位哥哥,竟皆已损命殪去!
我们十五那晚大醉,我和哥哥醉后全部化了金身,圆滚滚一个个,如阿母的金毂轮,不知是谁竟打开了广寒宫的殿门,我们十个圆滚滚,便全部历阶而出,朝着俞谷(太阳落山的地方)滚去。
可知,天上一天,凡间一年,我们十日齐出,暴晒三年,凡间是如何的惨象!
江河枯竭,大地皲裂。
草木枯死,颗粒无收。
人间大旱,饿殍遍野,浮尸千里!
整个人间登时化为阿鼻地狱!
后有一少年名羿,刚勇善射,对着空中十日举起大弓,“咻咻”射出九支金箭,杀死了我的九位哥哥!
当我赶到地面的时候,只来得及捡回我的九位兄长的尸首!
收拾尸首的时候,我的脑海蓦的闯入一个可怕的想法,江河都枯竭了,雪呢,我的阿雪呢!
便掉头匆匆朝着雪川赶了过去,等我到了的时候,雪已经苍白的几欲透明,就像一只残蝶轻轻扑在地面,动弹不得。
她见了,终于在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樱唇微动,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烈阳……我终于等到你了……”
她的泪水打湿了长长的睫毛,有数颗晶莹泪珠儿挂在上面,颤巍巍着就要流了下来。
她极力撑到了最后,现下见了我竟似满足了遗愿般,身体竟开始慢慢消失,我不顾一切冲了上前,紧紧拥她入怀,想拼命阻止她的消失。
她美目盈盈,双瞳剪秋水,潋滟生辉,她突然笑了,唇边噙了两个深深的梨涡,“夫君…忘了我……”
便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消散于天地之间。
只有一颗冰冷的泪珠“啪”的一下,打在我的手心上,却又转瞬因为我过热的体温就让它蒸腾化气,最终也消弥不见。
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夫君…忘了我”,你倒是教我如何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