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顺着梁婉清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带了些许沉痛,声音也略微低哑下来:“对,那就是柴房。也不算是关,将死之人哪里还有力气爬出这个屋子?”
语气里有同情,显示着说话者与春晓的关系非同一般。
梁婉清再看了他一眼,她终于明白刚才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面前这位少年,面上稚气未脱,唇角微抿。微抿的嘴角像极了一个人,春晓。
少年推门而入,屋内的寂静让他突然焦虑起来,飞奔进去,急叫道:“春晓姐姐。”
外面的阳光透射进来,照着一屋子的柴草,在狭小的过道里,一个人蜷缩着躺在铺有稻草的地上。此人一圈白布裹着头部,头发披散,遮住半张脸,面容憔悴,精神萎靡,身上的衣裳倒还整洁,只是胸前的衣襟上一片血污。
梁婉清定定地看着她,实在很难将方才还在老太太面前巧舌如簧的春晓与地上这个人联系起来。
听到熟悉的呼唤声,春晓努力地睁开眼睛,克制住阵阵晕眩,待看清面前的人后,她不由板起脸:“不是说好晌午时分让你到桥头去等的吗,怎么还不走?”俨然一副长姐训斥胞弟的语气。
强子似乎很怕春晓,低着头不敢看春晓,只是嚅嚅道:“姐姐一向待强子极好,如今姐姐落得这般情形,强子念及姐姐的好,无论如何也得多陪着姐姐一些。”
“胡闹!”春晓显然气极,眼睛猛然睁大,瞪着强子,苍白的脸上因怒意而现出些许红色:“你给我滚,我这里不用你伺候。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姐姐的话,就快赶到承济桥去,别让人家久等。”
梁婉清心想,春晓显然说的是外地客商替强子赎身的事情。她眼眸微沉,探究的目光落到春晓身上。
“快走。”春晓顾不得掩饰脸上的焦虑,使尽全身力气去推强子:“快滚,你非得要气死我吗?”她说得急促,力气使得又大,一下子晕眩起来,身子一歪就要倒下。
强子不敢强违,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让她坐稳,一迭声道:“姐姐莫生气,强子马上就走,现在就走。”说完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春晓仿佛卸下心头大石般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看定梁婉清:“你终究还是来了。”
梁婉清微微一笑:“知你有所求,怎会不来?”
春晓怔怔地看了梁婉清半晌,终于轻轻叹息一声:“我春晓一向自负,同龄之人我从不放在眼里,总觉得她们鼠目寸光,缺乏深谋远虑,但是姑娘你,却是我最看不透的一个人。”
梁婉清心想,这副皮囊下的灵魂已易主,你又怎会看得透?
面上却淡淡道:“我手下的丫环闹自尽,我若不来,岂不显得我太无情?”言下之意已经明了春晓利用世道舆论逼迫自己前来探望的意图。
春晓又一怔,忽地笑了,笑得有些苍白,夹杂着些许唏嘘:“如果早知道姑娘是个大智若愚的人,春晓何至愚蠢如斯,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梁婉清摇头:“各人选择,强求不来。”
春晓愣愣地看着梁婉清,忽地一阵猛咳,一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似乎知道自己将不久矣,她强打精神道:“春晓不是怕死之人,但是人死后入土为安的观念根深蒂固,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不允毁损,又怎让野狼吞食?春晓如此这般设计让姑娘前来,无非想让姑娘了结奴婢入土为安的心愿。若能如此,来世结环衔草,做牛做马来相报。”
梁婉清沉吟片刻:“救弟心切,情有可原,害人害己,罪无可恕。好吧,我答应你,让你入土为安。”
春晓彻底呆住,嘴边慢慢涌起一丝苦笑:“若是早知姑娘是心思如此缜密之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姑娘,我又何苦以卵击石,自讨无趣?若是不走这条路,或许是另一条柳暗花明的路子也说不定。”
自嘲一阵,她复又抬头看定梁婉清,轻声道:“姑娘如果愿意,请在奴婢坟前植上两株油桐花,奴婢生前爱极油桐花,也希望死后有此花相生相伴。”
梁婉清略一凝眸,已然明了,点头道:“好。”
春晓感激地看向梁婉清,像是许了重大承诺似的说:“如果春晓有来生,一定会一一释去姑娘心中疑惑,无所保留。”
梁婉清点头:“好。”春晓果然是极聪明之人,知道自己想要交换的是什么。
春晓把目光投向门外,有一丝柔情在眼中流动:“强子是我失散多年的胞弟,那年大旱,我们一家从乡下逃荒出来。一路上,爹娘病死,姐弟失散。这些年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是我没有完成爹娘的嘱托,照顾好他,才把他害得为人奴仆的地步。为了补偿他,即便要我舍弃自己的性命又有何惧?”说到这,她转过头来望着梁婉清:“姑娘心上怕是也如奴婢一样,有牵肠挂肚的人吧?”
梁婉清一怔,在外人看来,她是有一个要牵挂的人的,但是那个她名义上必须牵挂的人,早就天人不永。
“凉州以北,茫茫草原,草长鹰飞,一定有姑娘想要找的人。”春晓的目光有些悠远。
梁婉清的眼眸中露出重重疑惑,终究还是淡淡说了一句:“多谢。”
春晓忽地侧起身子,压低声音道:“姑娘一定要相信奴婢的话。因为,这是从千机楼得来的消息。”
她说完之后,复又坐了回去,再不说话。停了一会,一阵剧咳之后,一口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染红了面前的一块地,看着像大限已至。梁婉清起身出去叫人,后面传来轻轻的一句:“三姑娘……多谢你,如果有来世,奴婢愿一世追随姑娘……”
接着,似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梁婉清转头看去,阴暗的柴房,因了屋门打开的关系,有些许的阳光透了进来,驱散里面的阴寒。草垛边上,春晓微侧了身子斜靠着草垛,嘴角仍有血丝渗下,但神情安祥,一副满足的样子,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睡着的样子。
梁婉清轻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转身,出了屋子。
屋外的两个探头探脑的人似乎并没有料到屋里之人说出来就出来了,猝不及防地显现在梁婉清的面前,一胖一瘦,正是午时值守的那两个碎嘴的婆子。
一阵尴尬之后,长着大黄牙的婆子首先反应过来,讪笑着说道:“三姑娘,我们二人过来……是想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得上的……”
另一个婆子一听,忙不迭地点头回应。
梁婉清淡淡道:“那就劳烦二位找个帮工过来,把里面的人抬出去,埋到后山上,还有,在坟前栽种两株油桐树。”说着掏出一锭约莫五两的银子来,递到其中一个婆子的手上。
两个婆子顿时眉开眼笑起来:“真是麻烦姑娘了,其实,里面那个是丫头的命,哪里需要这么多银子办事……”嘴上虽这样说,还是快快把银子揣到兜里去了。
“两位妈妈尽管帮我办成此事就好,多出的银子就请二位喝茶罢。”梁婉清说完,也不听那两个婆子的谢话,径至走了出去,招呼小渔与何妈妈回去。
两个婆子在柴房里站了一阵,虽然她们在屋外偷听了里面的说话,但是听得断断续续,现在想来似乎也不过是临死之人的一些临终嘱咐,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到底还是被手头上这五两的银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高高兴兴地去操办白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