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慕寒,五色石南叶,smile_小千,朱强《四时令》
“你说什么?杨公子出去了?”凡颜一脸不可置信,“这还不到巳时就出去了啊。”
衙役无可奈何地说道:“姑娘真是不巧了,杨大人和沈师爷辰时刚过就出发了。”
凡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沈师爷也出去了?他们去哪里了?”
“这,大人去哪里我们怎会知道。”衙役的表情愈加无辜。
凡颜哼了一声,转身下了台阶,走到公主身边,可怜兮兮地唤了声“公主。”公主低下头,摩挲手中的画卷,眸中尽是失望:“还是没赶上。”
一旁的凡颜很是不忍:“杨公子昨日才到盛阳,一大早就出去,能去哪里啊。”
公主抬起头,勉强扯出一点笑意:“敬轩哥哥定是与沈先生一同体察民情了,我们改日再来罢。”说完便携着凡颜顺来路走去。
凡颜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公主前些日子还处处避开杨公子,怎么这几日反而总来县衙啊?”
公主慢慢踱步,一袭淡粉轻轻摆动,似初生飞霞:“我本以为敬轩哥哥一去京城就是永诀,不料他竟向父皇请求做这盛阳县令。天下之大,离别本常事,若不曾理会相逢,又是一场离愁别恨。人生苦短,要那么多黯然销魂作甚。”
朝阳初露,和暖的光芒中还是有着些许冷漠,城外西山的桃林已是灼灼其华,分外耀眼。夏庄院里,石桌旁,白衣胜雪的女子扶着和蔼老者坐下,淡青衣衫的男子和蓝色长袍的男子也相继落座,头顶桃花兀自飘落。
杨敬轩微微欠身,语气很是恭敬地说道:“学生此番金榜题名,特来向老师道谢,教诲之恩实是没齿难忘。”
夏山石斜斜看了一眼杨敬轩,悠然拿起桌上的青色茶盏,望着碧绿茶汤,略带嘲讽地说道:“徒儿此去京城,不仅中了状元,还得了不少京城俗气啊。”
杨敬轩心中一紧,忙道:“学生有违老师教导,真是惭愧。”
“罢了罢了,”夏山石呷了一口茶,“官场之上,你来我往自是家常便饭,我也是不喜这些才隐居于此。不过,纵然天色晴明,山中深处仍是沾衣欲湿。你既入世,自是懂得,只是为师还望你仿效先贤,守住那君子之质。”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杨敬轩表情如常,“况且还有沈兄在身旁。”
“沈公子不过一介师爷,你是个大人,怎肯听沈公子的劝?”夏楚楚浅笑问道。
杨敬轩不禁一窘,随即笑道:“看来,功名真不是好东西,连楚楚姑娘都开始嘲讽我了,我与沈兄性情相投,你莫坏了我们的情谊。”
“好了好了,我不打趣你就是了,”夏楚楚微微一笑,“你们今日来此,想必有事请教父亲罢。”说完低头煮茶。
“今日确是来向老师请教治理之道的,虽然有沈兄这般的得力助手,学生还是希望老师可以指点一二,”杨敬轩的语气甚是诚恳。
夏山石点点头,望望远处幽幽青山,手抚花白胡须,寂然说道:“匡扶天下、泽被苍生,并非易事。”
杨敬轩立即接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也非难事。”
“何为难?何为易?”夏山石目光如炬,落在杨敬轩的脸上。杨敬轩不慌不忙,说道:“望而却步为难,赴汤蹈火为易。”
夏山石眼带赞许地微微点头,慈祥的笑容不减分毫,慢慢问道:“难易之间,岂有径哉?”
一旁烹茶的夏楚楚闻言抬首,清澈的眸中有几分关心,有几分欣赏,亦有一分难以察觉的担忧,对上杨敬轩自信满满的眼神,她毫无害羞扭捏之状,而是右手支颐,凝神聆听。
沈四海自始至终沉静品茗,仍是将方才的这一幕尽收眼底,在拿起茶盏的一刻略有迟疑。
刚刚的对答如流,让杨敬轩此时不假思索地开口道:“不弃涓流,遂成深海。难易之分,不试为难,试之为易。”
众人都轻轻松口气,夏楚楚走来斟茶,巧笑倩兮:“父亲没能难住杨公子啊。”
夏山石颔首笑道,“楚楚你急什么,我还没问完,你就帮他说话啊,”看向对面的杨敬轩,“那这难易之分,可谓殊途同归乎?”
杨敬轩一愣,眉头不觉微微皱起,作沉思状。夏楚楚才坐稳,没听到他的回答,就望了过来,秀眉轻蹙,听得夏山石淡淡问道:“四海有何想法?”
沈四海低首把弄青色茶盏,略略思虑,便道:“世之难易,不在物而在于心。本就无分,何来殊途。”
夏山石的目光掠过沈四海波澜无惊的面庞,再看向新科状元,只见杨敬轩眉头舒展,嘴角微扬,又问道:“敬轩,既如四海所言,那,何为不弃涓流之途?”
杨敬轩如梦初醒,认真思索,不多时,粲然笑道:“《大学》有语,‘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夏山石的脸上看不出满意抑或不满意,他的目光有意又似无意地飘向沈四海:“四海,何为‘正心诚意’?”
杨敬轩与夏楚楚都手抚下巴,陷入沉思,但见沈四海优雅地斟茶,只说了三个字:“思无邪。”
“好一个‘思无邪’啊,”夏楚楚赞叹,还是不觉看向恍然大悟的杨敬轩,他也诚心赞道,“以此作释,再合适不过。”
“‘致知在格物’何谓也?”夏山石似乎没有结束这场问答的意思。
“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於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杨敬轩一气呵成,眼带期待地望着老者。
夏楚楚听闻此言,笑靥如花地看着杨敬轩投来问询的目光。一旁的沈四海默然不语,嘴角却悄悄爬上几不可见的苦涩。
夏山石对刚才的回答不置可否,仰天长叹道:“知物易,知人难。”
“《论语》有云,‘不患人之不已知,患不知人也’。”此刻,沈四海已是沉静地对答。
夏山石收回远望,微笑问道:“如何知人?”
杨敬轩微微探身:“孔子曾云,‘听其言而观其行’。”
夏楚楚嫣然一笑:“父亲个问题可不难啊。”
“何等言行可谓君子?”
夏楚楚脸上的疑惑之色更浓了一些,“这个问题也不难,”望向杨敬轩,听得他朗声道,“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夏山石目光扫过面前两位清雅俊逸的男子,似有意犹未尽地问道:“以君子之身,不令而行,既然如此,行何令?”
沈四海白皙修长的手指拨弄石桌上的粉色花瓣,双眸里看不出悲喜:“平不均,修文德,兴礼乐,刑罚中,慎终追远,民德自是归厚。”
“慎于齐、战、疾,不语怪、力、乱、神。”杨敬轩补充完,询问一般看向老师。
忽然,夏山石哈哈大笑,声音浑厚洪亮,正在斟茶的夏楚楚打翻了手边一只小巧茶盏,嗔道:“父亲何以大笑?”
“与才思敏捷之人论辩先贤圣人之言,岂非人生乐事、人生幸事,为何不大笑,”夏山石慈爱地看着女儿。
夏楚楚甜甜一笑:“既然如此,楚楚也锦上添花罢,”言毕,从竹屋之内拿出卷轴,在石桌之上缓缓展开,嶙峋山石之间,幽梅独绽,与盛阳公主凄凉清寂的墨梅不同,这梅花墨色酣畅淋漓,十分潇洒大气。
杨敬轩眼中满是光芒:“三月不见,楚楚姑娘的画技更进一步了。”
“杨公子下车伊始,这就算我与父亲给你的贺礼,”夏楚楚将墨梅卷起,恭恭敬敬地奉与杨敬轩。
夕阳温暖,达达马蹄之声自远而近,杨敬轩从马车上下来,手里紧紧握着那卷墨梅,沈四海翻身下马,俊朗非常。
县衙忙上前,躬身说道:“大人,今日巳时,公主来访。小的说大人与师爷出去,公主便回了。”
杨敬轩没有回答,低头看着手中的卷轴,轻咬嘴唇。沈四海见他默然不语,开口道:“大人知道了,今日奔波疲惫,你们快去备些饮食,将马车拉进去罢。”
一班衙役答应完就手忙脚乱起来,沈四海看看杨敬轩挺拔的身影,一言不发地擦肩而过,跨进大门,又突然止步,低沉的声音在暮色中分外悠远:“你来盛阳,果真不是为了她”。
跟在后面的杨敬轩脚步一顿,抬眼望向前面,只见沈四海轻叹一声,迈开步伐,蓝色衣袂轻轻飘逸,默然消失在落日余晖中。
斜阳苍老,晚风骤起,当最后一抹光芒遁去时,夜色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