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言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应该到了地府才对。
结果不是。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她万分熟悉的场景。
不能算太大的书房里明朗清净,紫檀制成的桌子上略嫌杂乱地摆放着厚厚的一叠奏折,雕着龙纹的桌椅后上方挂着一幅画,一看便知笔劲遒劲有力,行云流水。这画虽然看起来不过是幅雅致的山水画,实际上却是出自南暮国的皇帝慕嬴祺的手笔,而那裱画的黄梨木框架,则是云卿言当年得知沈太傅手中有亲自去求取的。
这里,云卿言进出过三年,正是慕嬴祺的御书房。
可是,她云卿言不是死了吗,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云卿言本该在离皇宫数千里的南暮国边界,雁门关。
她才和北冥的名将尉迟掬交过手,虽说云家军不辱使命,千辛万苦依旨拖住了北冥的兵力,终于是等到了慕嬴祺的援军,但是被慕嬴祺按上通敌叛国罪名、一箭穿心的她却已然身死。
慕嬴祺早已不是当年意气用事的黄毛小子,而是如今南暮国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皇帝陛下,是懂得一口咬住猎物脖颈的狮子。
云卿言心里清楚,云家尽管是开国功臣,满门忠烈,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云家的势力已经超出了慕嬴祺,乃至整个皇家的想象。因此,早在三个月前,云卿言接到带着云家全部的兵力七万云家军赴边疆的圣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必然会死。
可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非但没死,还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慕嬴祺的书房里?云卿言皱着眉,对此时所发生的一切极其不解。
云卿言摇了摇头,刚想要离开慕嬴祺的御书房,却忽然发现自己浑身轻若柳絮,只是想着要动一动,便瞬息飘到了屏风之内,慕嬴祺平日里批阅奏折累时小憩的地方。
慕嬴祺居然在这儿。
他懒懒倚靠在软榻之上,双眼虽是合着的,但手上还握着一本奏折,看来是批阅奏折实在太累不小心睡着了吧,云卿言想。
他现在看起来很疲惫,眼睛下方有一圈淡淡的青黑,双眼微敛,眼皮上那长而卷翘的睫毛清晰可见,眼尾微微吊起,随着他的呼吸轻颤,宛若摆动着的蝶翼。他安静地睡着,掩住他光华流彩的双目,不再冷漠地看着别人,倒看起来十分温顺,就好像一只乖顺的猫儿。
但是云卿言此时却没什么心思欣赏这对于他来说难得的一幕,她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甚至开始想,之前经历的是否都是一场梦,她和慕嬴祺,应该还是有岁月可以回首的。
于是她又“走”到慕嬴祺身边,想要伸手去推一推慕嬴祺,把他弄醒。慕嬴祺一向讨厌睡着的时候被人吵醒,可云卿言却不怕,反正她惹他生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云卿言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吃惊地看见自己的手穿过了慕嬴祺的肩,然后整个儿地穿了出来!
慕嬴祺依然好好地躺在那儿,没受任何干扰,好好地睡着,并且睡得很沉。
云卿言不甘心,把手收回来,又试了一次。
毫无意外的,她的手又一次穿过了慕嬴祺的身体。
她没有能叫醒慕嬴祺,不过云卿言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很明显了——
她果然已经死了。
如今,她明显已经是一缕魂魄,准确一点来说,是一个鬼魂。
云卿言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些愁苦地看着慕嬴祺。
云卿言忽然就很想知道慕嬴祺的反应——如果慕嬴祺此时知道自己的身边正飘着她,那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慕嬴祺知道自己做鬼都没有打算放过他,死后还化作一缕幽魂待在他的身边,那他一定会黑着脸说:“阴魂不散。”想到这儿,云卿言“噗呲”笑出声来。唔,让冰山脸的慕嬴祺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定很好玩。
老实说,云卿言她忽然也觉得自己很荒唐。
她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对慕嬴祺的感情很深厚,毕竟十几年的时间,她从一个深闺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儿蜕变成一个率领众万将士的女将帅,这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慕嬴祺。
她这一生中所有的美好和痛苦,都是慕嬴祺予她的,她所有的爱与恨,也全都给了慕嬴祺。但就是这样,她临死之前却还天真地以为,她为他所做的之一切,也就仅限这一生而已。待她死了之后,喝了孟婆汤,下辈子投胎转世,应该也就都跟慕嬴祺没有什么关系了。
可无论怎样,云卿言都绝对绝对想不到,她对慕嬴祺的感情居然深厚到这种地步。
深厚到,可以让她变成一缕幽魂,然后——继续飘荡在慕嬴祺的身边。
云卿言苦笑,至死不渝,说的大概就是她了,可这于她于慕嬴祺,都不是什么好事。
云卿言百无聊赖地在御书房内飘荡着,她突然很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麻烦的是她现在的身体只是魂魄,触不到东西,这让她很苦恼。好在多年来养成的细心使她很快就瞅到了书桌上一本摊开的奏折,慕嬴祺大概刚批阅完,下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日期:南暮雍济三年,十二月初七。
云卿言死的那天,是十二月初五......
那天在城楼之上,她看到他了,淮安右边的那个人...是他吧。她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不会听不出他的声音。慕嬴祺有蛮荒小国进贡的千里驹,两日之内从雁门关赶回京城不足为奇。
倒是她自己,十二月初七......也就是说,她刚死还不到两天的时间,就迫不及待地赶回了京城,赶回了他的身边?
云卿言怔怔地看着慕嬴祺,又有点伤心。
南暮国刚刚经历了蛮荒十七国的战乱,慕嬴祺虽然已经登基三年,但是根基却还不稳,他需要安抚人心、安定朝堂,这云卿言可以理解,云家不能一家独大,云卿言她也能理解,可他.....为什么就不肯如实的告诉她?
云卿言恍神间,淮安却进来了,慕嬴祺其实睡得并不熟,淮安进来的时候,他便已经醒来了。
“奴才参见皇上——”淮安虽是云卿言一手扶持起来的,在规矩上倒不像她,此时他虽然看起来像是有着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但是这点却还是做得滴水不露。
慕嬴祺淡淡地“嗯”了一声,淮安便吩咐宫娥去把先前就准备好的热水拿来,让慕嬴祺擦了擦脸。
淮安上前一步,道:“皇上,雁门关一战,我们南暮获了大胜。这是北冥送来的受降书。”
慕嬴祺轻哂,道:“你不说朕倒是忘了。”
云卿言一直静静地看着两人,她自嘲的笑了笑,也难怪慕嬴祺要赐死她呢。喏,这雁门关一战,没有了她,不还是获了胜利,她在慕嬴祺的眼中,怕是早就失了可以利用的价值了吧。
淮安将头埋得更低:“那皇上,准备如何?”
慕嬴祺淡淡地道:“就按先前的办吧,哦对了,另外再加一条,让北冥把他们的太子送过来做质子。”
淮安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慕嬴祺的脸色,开口道:“皇上这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淮安说完,很聪明的闭上了嘴。也许已经不会有多少人还记得,数年之前皇上的胞兄曾被送往北冥做质子,最后竟......
慕嬴祺冷冷一笑,喃喃低语:“欠朕的,可都是要还的。”
待慕嬴祺说完,淮安却没有下去。低垂着头站在那里,半天无话,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慕嬴祺皱着眉头闭了闭眼,冷声道:“淮安,有什么事便说吧。”
淮安如蒙大赦般抬起了头,马上应道:“皇上,您前日赐死了云将军,如今云家军大多不服,怕是要......”淮安说到这儿聪明的止住了话。
慕嬴祺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手指曲起,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淮安见慕嬴祺没有说话,依然保持沉默,心下明白,便道:“皇上......可是要按当年先帝处置逼宫的战俘的法子来处置云家军?”
一直没认真听的云卿言听了淮安这句脸色倏地惨白,她当然知道淮安暗指的是什么。
当年先帝登基也是根基不稳,先帝的皇弟趁机兴兵逼宫。然而,当年的云家家主用几箱珠宝买通了内贼,云家军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血洗朝纲。最后,那些战俘——
全部坑杀!
云卿言能清楚的感觉的自己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她仔细盯着慕嬴祺看了一会儿,她现在特别希望慕嬴祺可以说个不字,拒绝淮安的提议。如果慕嬴祺可以放过云家军,她也就不恨他了,她想,这一世,毕竟已经过去了,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而慕嬴祺的下一句话,却打破了她期待的神情。
他说:“那便照你说的,去做吧。”
云卿言盯着她的脸只想冷笑,字字戳心呐。
她倒是真想扒出慕嬴祺的心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
云卿言看着又用手撑着身子,沉沉睡去的慕嬴祺,内心兀然生出了一丝丝的绝望。
她这想法刚刚衍生出来,眼前的场景却又变了。
布满灰尘的宫门开了一条小缝,宫门上方挂着布满蜘蛛网的牌匾。
看这装饰的风格,大致是,北冥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