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亮得晚,起身时天际尚是一片深蓝的晦暗,可一转眼曙光已经给黎明蒙了一层轻薄的亮纱。丫鬟们服侍着阿娇净面梳洗,然后到底换上那件绯色凤头云纹的高腰襦裙,倒是比深衣要舒服得多,至少腿部没有束裹,走路可以自在些。带着一溜儿的丫鬟太监,呼吸着初冬里清冽的空气,阿娇穿过大花园,到长公主院里请安,顺便一起吃朝食。汉代只有两顿饭,朝食和哺食,并无午饭一说。大户人家肚饥尚有点心可以垫补,若是贫寒之家就真的只能硬挨了。
长公主位比诸侯,吃饭的时候向是七鼎六簋(1),早饭7样菜,4样粥,两样饼饵,整齐地排在条案上。问了安落座,开始用膳。阿娇只吃了白粥和腌梅子。咬了口羊肉饼,肉倒是炖的烂烂的,只是膻味扑鼻,默默地放下,把嘴里那口饼像咽药丸一样就着粥咽下去。
“阿娇,今天跟娘进宫去,你病了这些日子,外婆肯定想你了。”吃完饭,长公主用帕子擦拭嘴角,慢条斯理地吃加了盐巴豆蔻还有葱姜蒜煮的茶。汉代叫荼,并不是种饮品,而是种吃的,和白灼的干菜没什么两样。阿娇非常想念到了唐朝才会盛行起来的冲泡茶叶,空间里倒是有茶树,只她刚刚来,还腾不出手拿出来。毕竟是占了人家的身子,不好变化得太大,容易被发现。
“好啊,阿娇也想外婆了。”她确是要落力讨好窦太后,虽这靠山不能一直保着她,但总能让她的日子比别人优容些,谋个退步抽身的余地。
“那行,走吧。”长公主雷厉风行,说着就起身了。
第一次出门,事事都是新奇的。行人还是行人,街市也还是街市,只民风不同。看着那么多穿着古装的人走在路上,就算知道现在是汉朝,也还是觉得特别。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阿娇回过身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这车晕的厉害。别说街市上的路坎坷不平,就是车轮子也全是木头打的,一点减震功能都没有,颠簸得人太阳穴疼。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脚一着地,觉得地都是晃的。阿娇小心地把早晨吃的梅子白粥挽留在胃里,不想失态。谁知才站定,那边太监又扶着她上了步辇,一路往长乐宫走。宫里地面都用青石铺了,每日里有人洒扫,平坦得多,抬着的人又小心,倒稳当些,没有让晕车症更加严重。缓过劲来,阿娇开始东张西望。
汉宫的格局很整齐,细节处没有那么奢华,却处处透着大气。房屋的举架太高,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总觉得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会非常冷。一路上的花木也都是天然的,没什么太过精巧的设计,不像后世园林多是人工斧凿。
都说宫里和战场一样,是冤魂最多的地方,步辇行在长长的永巷(2)上,初冬的冷风从领子袖口往里钻。永巷两旁住着宫人、舞姬还有被废了的妃嫔,暴室(3)也设在此处。没有人说得清这条孤寂幽长的巷道上究竟有多少人枉死,兴许现在踏过的这块石板就被血浸染过。虽然血迹被刷洗去了,但罪孽却层层堆积,熏得宫里面的天都是昏暗的。风在墙角打着旋,像是女子尖利的哭诉,时隐时现忽近忽远。
阿娇缩了缩脖子,不由得担忧起来。若要是真的嫁给刘彻,就要住进这皇宫里面,和那些拼命想要往上爬的奴婢们周旋,和那些各怀心思的姬妾相争。想到这,身上几万个毛孔都打得开开的,每根汗毛都竖着,鸡皮疙瘩爬得脸上都是。看着馆陶微微勾着的嘴角,和含在眼角的笑意,徐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走了好一会儿才见到长乐宫(4)的台阶,从步辇上下来,被长公主拉着手,一起进了前殿。一个妆容肃穆的中年妇人端正地坐在殿中主位,黑底朱红凤凰绣纹的深衣穿得一丝不苟,正是这长乐宫的主人——窦太后。太后今年也只56岁,若放在后世,刚刚才到退休的年龄。况她这一生,操劳的是心,身子保养得倒好,除了鬓角一线霜华,乌油油的头发挽着髻,插着凤钗和步摇,脸上的皱纹并不明显,皮肤也细滑,一双黑亮的眼睛半点盲人的浑浊都没有,背脊挺得笔直,从骨子里透出凌厉和坚毅来。若不是知道这位太后已经盲了十几年,定不会有人猜她不能视物。
“馆陶和阿娇来了,阿娇病好了?来,外婆看看。”窦太后并不用人指点,听着声音就知道来的人是谁。冲着馆陶母女两个进来的方向,太后露出一个笑容,向伸出手来,可以依稀看出年轻时候的风华绝代。
这是个经历过惨烈的斗争最后取得了胜利的人生赢家,班固汉书中写【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乃代王为帝后,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男最长,立为太子。窦姬为皇后,女为馆陶长公主。明年,封少子武为代王,后徙梁,是为梁孝王。窦皇后疾,失明。文帝幸邯郸慎夫人、尹姬,皆无子。文帝崩,景帝位,皇后为皇太后,乃封广国为章武侯。】
窦太后不是文帝的嫡妻,她生的儿子也不是文帝的长子,嫡妻并四个嫡子在文帝还是代王的时候就都病死了。而窦太后所生的二子一女却都平安长大,最后因景帝占了年长,被封为太子,最后承了大统。文帝后期,窦氏已然目盲,虽是皇后正位,景帝却另结了新宠,可这新宠却未能留下一儿半女。直到景帝即位,文帝的儿子活下来的也只有四个,除了窦氏所处两子,只有连母亲姓氏都没留下的代孝王刘参和梁怀王刘揖。
大户人家的事情风吹草动都不简单,更不要说诸侯死了四个嫡子,若是真的无人于后推波助澜,这样的巧合只能说窦氏天幸。除了**的妃嫔,汉代的历代帝王都有男宠。窦氏的丈夫文帝更是将铜山赐与脔宠邓通,许他自行铸钱。文帝一朝以勤俭著称,自身不尚奢华,却如此荣宠一个男子,太后却全然没有嫉妒邓通的意向,直到文帝死了,她儿子出手对付了邓通,她自始至终都没给过邓通一个眼神。
这样一个女人,懂得轻重,分得缓急,如同博弈一般,最终胜了**争宠的这盘珍珑。即使她瞎了,也比明眼人看得清楚。而阿娇若能把窦太后的能耐学上三分,想这**怎也能落个无忧。把手放到太后伸出来的手掌里面,顺着力道,坐到太后身边。“外婆,阿娇想您了。您最近吃的睡的可好?”
窦太后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点头道:“好好好,都好。还是阿娇孝顺,懂得关心外婆。”阿娇乖巧地凑过去,歪在太后推上,凭着她摩挲着自己的头顶说话,时不时地说两句童言童语逗得太后开怀。
窦氏今日的心情不错,她的小儿子梁孝王刘武又要入京了。梁王的车架已在路上,还有五日就到。窦氏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皇帝就在身边,小儿子却到梁去就国,几年都不得见。分别四年才又重逢,太后自是舒爽,看谁都是顺眼的。再加上阿娇刻意地讨好奉承,气氛自然是和乐。
从长乐宫出来,馆陶带着阿娇上了步辇,却没出宫,而是绕到了未央宫,去了王夫人住的猗兰殿。同是皇宫里建筑,却也分了三六九等,难怪那些妃嫔都巴结着皇帝,想要更进一步。猗兰殿和长乐宫前殿可无法相较,本来高亮的殿堂华美的器具和更高亮的殿堂更华美的器具一比较,马上就显得寒酸了。对猗兰殿的寒酸,馆陶不自觉地流露出出某种程度上的轻视,这种轻视并没有刺痛王夫人这个殿主人的心,或是刺痛了但王夫人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她恭敬地请长公主母女坐下,态度温和柔顺,脸上带着得体的笑。
王夫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眉眼并不十分的美,却有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衣饰打扮却是清新淡雅的风格,首饰简洁,看上去让人觉得舒服又稳重。石青色滚天青边的束裹深衣勾勒出窈窕的体态,乳燕归巢的绣纹和头上一枚翠玉飞燕搔头相得益彰,也不逾制。汉代的头饰大多古朴大气,并没有后世镶金缠银嵌各色宝石的,造型也以简洁流畅为主,王夫人这样素淡的搭配反而出彩。
“阿娇,你先坐着玩一会儿,彻儿就快下早课了。”王夫人热情又亲切地拉着阿娇说,“等彻儿回来,让他陪你玩儿。”
“阿娇,你去那边玩儿,娘和你舅母说话。”馆陶把阿娇支开,小声跟王夫人说起体己话来。虽说是小声,可因殿里并无他人,仔细听还是能隐约听到对话的内容。
“最近陛下可常来你宫里?”
“倒是每月总有两三次来,看看彻儿的功课,前日彻儿还得了夸奖,说他算学可用。上月又加了兵法并骑射,彻儿也努力,不曾有丝毫的懈怠。”馆陶坐得随意,像是这里的主子,王夫人拘谨的坐姿倒像是跟主子回事的下仆了。
“让彻儿别放松,现正是关键的时候儿。我前日得了消息,陛下问询栗姬,他过身之后可善待别的姬妾。你猜栗姬说什么?”馆陶噙了一抹笑,伸手拿了块点心慢慢吃,让王夫人等着。
“好亲家,你就告诉我吧。”王夫人适时递上一杯水。
“她竟说绝没可能,陛下可生了好大的气。呵呵,真是‘帮’了我们大忙,若是她自己不坏事,咱们倒要费些手脚了。”长公主接过水喝了一口,然后接着说:“现如今,也只差时机了,陛下也该是下定论的时候了。”
“这等下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朝上听着是要劝陛下立后,薄皇后废了一个多月了,若是……我怕还要费周章。”王夫人显得有些忐忑,又给馆陶递了块糕点。
“恩,那就推她一把。”馆陶眯着眼睛,漫不经心。
“怎么说?”
“用些金子,买通几个大臣,让他们奏请陛下封栗姬为皇后,煽动的人越多越好。”
“买通大臣不是问题,可煽动他人,这……”
“窦婴是太子太傅,又读诗书读得傻了,自然是想陛下立太子的母亲为皇后,这样才名正言顺。老太太坐在上面,窦婴地位自是稳固,只要他一提,自然有人跟着。你只要使人去说动窦婴,一切就结了。”长公主一脸得意地说。
“亲家说的是,我这就去办。”王夫人脸上露出个安心的笑,两个女人开始闲话家常。
这段对话听得阿娇一阵恍惚,记起汉书上的记载【王夫人又阴使人趣大臣立栗姬为皇后。大行奏事,文曰:“‘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太子母号宜为皇后。”帝怒曰:“是乃所当言邪!”遂案诛大行,而废太子为临江王。栗姬愈恚,不得见,以忧死。卒立王夫人为皇后,男为太子。】原来,这暗中买通大臣的主意竟然是长公主出的。为了扳倒现今的太子和栗姬,王夫人打算暗趣大臣了。
心里一阵烦躁,这**中,连阵微风吹过都能吹落几颗人头。何况一个是皇帝的姐姐,一个是皇帝的小老婆,两个人联合起来算计皇帝的另一个小老婆,怎么可能不成功?想着今后或者要在这种尔虞我诈中挣扎一辈子,就越发地坐不住,于是高声说:“娘,阿娇要去外面走走,这殿里闷得慌。”
“去吧,让人跟着。”长公主不以为意,让阿娇自去玩耍。
出了猗兰殿正殿,把后面跟着的一大堆丫鬟奶妈驱散,只留一个大丫鬟远远跟着,两个人就在猗兰殿周围闲逛。刚要转过墙角,但听得两个小宫女小声的交谈。这一处十分偏僻,往日定是无人来往,在这里说话本就为了避人,阿娇于是站住,示意跟着的丫鬟也噤声远远地站住。只听得那两个小丫头其中一个说:“珠儿姐姐,你看,这是上好的参,虽只是须子,但对你的症,应该不错,你且拿去用吧。”
另外一个小丫头回道:“你从哪来的参?这可是稀罕物件,纵是须子也是值钱的,你别是犯了事吧?偷了这个可是了不得,你别做傻事。”
“才没有呢,这是年前夫人送给姁夫人的。姁夫人病着,夫人做长姐的心忧,就遣人送了参去,不知怎的竟掉了,落了这些参须下来,让我打扫了扔掉。我哪里舍得扔,就收起来了。今你病了,我不就巴巴地拿出来了?”姁夫人是王夫人的嫡亲妹妹,两姐妹前后脚进宫。姁夫人给景帝生了四个儿子,相差年龄都不大,可见是极受宠的。不过红颜命薄,去年上一病不起竟然就撒手去了,留下四个幼子,幸好宫里还有王夫人这个姐姐可以看顾一二。
阿娇正想着那四个没了母亲需要依附姨母的小皇子,另外一个丫头就压低了声音惊呼了一声,“什么?!给姁夫人的?你还是快扔了吧。”
“这又是怎么了?”
“姁夫人本来是风寒罢了,适逢刚刚生了十四皇子体弱,只略补补也就好了,怎么可能就这么一病不起了,你就没想想?况姁夫人为人谨慎,除了夫人送去的药,便是太后赏的也没用过,这中间……”
“你是说夫人她……这怎么可能?!她们是嫡亲的姐妹,这……难道是,这参有问题?”
“参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但去年夫人的确招过袁太医,问过和人参相克的东西,就有一味和人参同吃会体弱,却查不出因由的。我本以为是夫人自己要服参,所以忌口,没想……无论如何,这参是吃不得了,快扔了吧。”
“那……好吧,扔了扔了。”
“咳咳咳,好了,别想了,我这病好好坏坏,也看不大出来,不然就要送去暴室了。嗐,走吧,这里背阴,站了这么一会儿竟又要咳了。”两个小丫头说着话走远了,阿娇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转过墙角去,在地上仔细地找,仗着眼神好找到了那几根参须。用帕子包好,袖起来,阿娇面无表情地转回去,正迎上跟过来的丫鬟。
“翁主,这边阴,您又站了这么一阵子,不如咱们回去吧?”大丫鬟劝着阿娇,怕她病才好又反复。阿娇也不多说,点头道:“回吧。”
回到猗兰殿正殿里又坐了一会儿,刘彻回来了。景帝前元七年,刘彻正好七岁,比阿娇小两岁。关于陈阿娇的生卒年,野史倒是有讲,可正史却没有一星半点的纪录。只知道阿娇是比刘彻大,至于大多少,一说是9岁的,一说4岁的,现在看来,阿娇也只比刘彻大两岁。其实阿娇一直认为,嫁人应该找比自己大8到10岁的,这样才能长久些,不用闹色衰爱弛的戏码。女人20岁年华正好,男人却还显着青涩呢,女人30岁容颜已经开始衰败,男人却正是黄金期,女人40岁已经是黄了的珍珠,男人却还是一枝花。所以,找丈夫定是不能比自己小的,不然被厌弃是迟早的事情。
阿娇不太愿意和刘彻玩儿,刘彻也不见得多待见阿娇,只碍于双方母亲的希望,两个人坐得近些聊聊。刘彻坐不住,稍聊了会儿就跟王夫人说要去找伴读一道做功课。王夫人不准,倒是长公主说了情,让他去了。然后长公主也带着阿娇告辞出来了。
出宫的路和入宫的是同一条,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出宫是轻松畅快的,一路走,天也一路晴朗起来。那种刚刚在宫里的阴郁和沉重一下子不翼而飞,呼吸都顺畅了。
注释:
(1)《春秋公羊传》何休注:天子用9鼎,诸侯用7鼎、卿大夫用5鼎、士用3鼎或1鼎。只有天子能用9鼎,九鼎也成为王权的代称。
(2)永巷,是宫内一条狭长的小巷,是未分配到各宫去的宫女的集中居住处,也是幽禁失势或失宠妃嫔的地方。
(3)暴室,是拘禁惩罚有罪的宫女、皇后、贵人的地方。她们受惩罚后,主要是为皇家制衣做被。由于漂染的纱布都要暴晒,故取名“暴室”。
(4)长乐宫,由萧何督造,西汉惠帝之后为太后居所。